江东少年 二十七

二十七

 

周瑜把孙策拉进后堂，孙策眉毛还是立着。他被自己的母亲训斥，天经地义，吴夫人在最要紧的时刻做了最正确的事情。

可是他意难平。

周瑜知道他的火根本没下去，骂他无所谓，骂孙坚真的就过了。只是现在的局势，杀了魏家人没法收场。周瑜让孙策坐着，看他煎茶，不准说话。

孙策老老实实禁言，瞪着周瑜修长的手指，眼睛跟着转，瞧着小筷子小勺子加盐加花椒叶的耍出花儿了。

等到茶香四溢，孙策的面部表情也舒缓柔和了。周瑜将第一杯茶汤敬他：“伯符尝尝，这是权儿送的那套茶具，我用着尤其顺手。”

孙策尝一尝周瑜亲手煎的茶，心里的火苗噗呲一声彻底熄掉。他一边抿茶一边出神，这种时刻周瑜从来不出声，由着他思索。

“你知不知道当年咱爹怎么娶咱娘的。”

周瑜微笑摇头：“这种事，晚辈哪里好打听。”

孙策吭哧一笑：“规矩多真没意思，咱爹经常吹呢。当年咱娘才德美貌皆出众，咱爹听说了就来提亲。吴家那时候是个大家族，全都吓得半死，不敢把女儿嫁给土匪。咱娘说她不嫁的话吴家上下恐怕都有危险，于是一拍案，嫁！就嫁给咱爹了。”

周瑜想笑，又不知道合不合适：“咱娘，是女中豪杰。”

孙策一只手抚摸周瑜的脸，拇指轻轻地在他的泪痣上打转：“咱爹这个土匪，一生最惦记的人就是咱娘。”

周瑜微微歪脸，更贴合孙策的手心。孙策的手心常年握着铁戈，一层茧，被茶烫得蒸热，在冬日的凉风里熨帖着皮肤。

 

正月里无事，孙策教周瑜玩樗蒲。周瑜正襟危坐，专注地看孙策演示。军中无聊，高级将领拿这个赌钱消磨时间，赌急了便打。相橐因为孔子邀他玩双陆骂他老人家一顿，汉武帝后华宗贵族多不推崇博彩戏。周瑜擅围棋，宫室中能下过他的没有。孙策不讨那个没趣，拉着他教他博彩戏。周瑜看得认真，孙策用手指拈着五木玩儿，小方块在他指尖翻来覆去。这一点周瑜倒是不行，孙策略略平衡了些许。周瑜学得认真，脑子聪明，计算步骤转得快，就是赢不了孙策。周瑜拈着棋子叹气：“莫非这东西真要靠天赋。”

孙策大笑：“你的天赋够吓人啦。总得有一样不如人不是。”

周瑜道：“有什么诀窍么？伯符说来听听。”

孙策道：“哪里有什么诀窍，就是赌一把。大不了输了呗。”

周瑜微微一愣，随即微笑。孙策看他低头抿嘴笑心里痒痒，凑上去问：“你笑什么？”

周瑜道：“笑我只能当辅佐之才而你是人主之才。”

孙策嘴唇在他面颊上一碰：“谢你夸我。”

周瑜道：“张纮的谏疏你看了没。”

孙策道：“看啦。非常有道理。咱们现在虽然占了会稽吴郡，周围的山越豪族虎视眈眈，会稽的大姓强族也虎视眈眈。总之我们目前骑虎难下。”

周瑜道：“张纮张昭的意思是，先不着急山越，不要和会稽大姓闹得太僵，以后的税收还要靠他们。”

孙策晃着木杯中的五木，卡拉卡拉响，往桌上一扣：“公瑾猜，什么彩。”

周瑜根本看不出他有没有在听，无可奈何：“我猜不出。”

孙策手指敲着杯，精光四射的眼微眯，敛去笑意。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天地不放在眼里，一身的不在乎。但是下一刻就能跳起来，提着剑跟天斗跟地斗跟命斗。

天下装不了他的眼神。

“山越是要治理，只是根子不在山里，在哪儿呢？”孙策掀起杯一看，五木皆是黑面朝上，一锤定音——王彩。

周瑜抿嘴笑，“我什么时候也能掷出来呢。”

孙策握着周瑜的手，手指相插：“待会儿帐议，你得站在我这一边。”

周瑜道：“他们也是为你着想。也不见得他们就不对。得天下者……”

孙策凑上去，直直盯着周瑜看：“你就是天下。你是天下的最重的那一部分。”

 

去年的确是个天时地利的年份。三月孙策占了曲阿之后，袁术的心思在刘备身上，没分出神儿来对付他。五月，袁术和刘备在淮阴激战，周瑜殚精竭虑地着手春季的耕种，发布休养生息的政令。七月，汉室那个皇帝刘协被曹操迎入洛阳，赐曹操节钺。

曹操。孙策见过这个人，对他印象很深。当初袁绍联军讨伐董卓，曹操不要粮草不捡辎重甚至不那么关心玉玺，杀进长安只为第一个接驾。

孙策简直要为他拍手叫好。

精彩。

要是自己遇到皇帝陛下，会怎么样？孙策想了这个问题很久，一面为自己可惜，当初若非父亲兵力不济，他很乐意跟曹操相较，到底谁能先到长安。

风闻皇帝陛下要迁都许。曹操和袁绍早翻脸，两个人顶牛玩儿。今年是否还对孙策有利，孙策真没底。

周瑜进来笑道：“权儿引荐的凌操将军到了。”

孙策转身，看着堂外进来个高个子膂力惊人的英武男子，心里暗道声“好！”。他上前握住凌操的手，喷出胸腔地笑，笑得神清气爽：“权儿来信，我当他是夸大其词。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没说明白将军之万一。”

 

刘基到达阳羡，和陆逊意气相投。阳羡“国士”们年龄参差不齐，算上最小的凌统，七岁，给孙权经营得也像模像样。

凌操被召去吴郡，凌统可劲地上蹿下跳，孙权管不住他，陆逊不管他，凌统更加无法无天，好日子直到刘基开始管教他。

凌统冲进孙权书斋，抿着小嘴抱着他的腰不吭声。刘基慢慢吞吞跟在后面，凌统更往孙权身后躲。孙权看出来，这是凌统被刘基收拾，告状来了。

刘基哪里都挺好，就是太严肃，他几个弟弟都怕他，镇压一只猴子还不容易。

“教他写字，转眼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刘基看凌统一眼。

凌统嚷嚷：“我要回山里！”

孙权拍他小手：“这里不好？回山里做什么？”

凌统很生气：“山里也不都那么穷，有大贵人送东西！我回山里，我不写字！”

孙权和刘基一对视：“大贵人给你们送东西？吹吧。”

凌统更着急：“真的！都是会稽来的！爹爹不让我们要，说我们不是山越。他们都是用盐铁交换，有时候大贵人不用换，白给！”

孙权摸他的小脑袋：“你见了多少？能记得多少？”

凌统说得眉飞色舞：“爹爹带着我避进山，原本打算什么都不做的。只是这两年兵患闹得太凶，有些流民跑进山，不能放着不管，爹爹只好统领他们自卫。从丹阳到会稽吴郡这一代都是山林，有时候还有正规军队藏进来，秘密训练，喊打喊杀的。爹爹说那都是会稽大贵人的部曲，不要去惹。”

这个大哥见识过了。孙权敲敲太阳穴。刘基这一路听了风言风语，尤其是会稽，谣言四起，说孙策是个……短命鬼。江东被曹操或者袁绍吞并，是迟早的事。

孙权拍拍凌统的背：“去厨房吃点心，今天不写字。”

凌统欢呼一声蹬蹬蹬跑走，孙权低声和刘基说话，过一会儿陆逊过来，三个人商议一整天。

 

凌操说话很直接，而且简练，和孙策相谈甚欢。孙策喜欢这样直爽的人，聊得畅快。

然而，问题也严峻。

山越。山越多与豪门大族有关系，或是成为私人部曲，或是秘密地成为更为隐秘地武装，比方在深山中私运货物，最要命的是盐铁。这些力量在，孙策永远无法正确估量这些豪强的武装。

漕运。吴郡还差点，水路没有会稽发达。孙策占了钱塘和支流，等于是完全控制了南面的漕运。运兵运粮，只有孙家。大门阀私底下都要找些财路，否则养活一大家子人天天摆出朱门鼎盛的气势也不容易，单靠田租根本不行。王朗在时为了巴结他们用官漕偷着给他们走私货，现在孙策一收拾了漕运，与会稽大族的冲突简直无可回避。

 

孙策张开胳膊向后一仰，倒在席上。周瑜坐在旁边，终于劝道：“不可操之过急。”

孙策把胳膊横在眼睛上：“不能不急。我没时间了。曹操该想起我是谁了。”

他苦笑：“内忧外患。”

 

建安二年一月，孙策自领吴侯。孙贲为豫章郡太守。孙辅为庐陵郡太守。朱治为吴郡太守。彭城张昭，广陵张纮，秦松，陈端为谋主。周瑜为中护军。

孙策正式着手收拾山越，凌操为先锋，平治山贼所向披靡，迁升破贼校尉。

 

孙策脚下扔着一堆绢帛，手里拎着一张。被孙策削过的大家族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地上全是孙策拦下的表。这一张表里写的孙策倒没有其他的那么不堪，甚至说客观：孙策类项藉，最好召回京养着。如果放在外面，必成朝廷心腹大患。

孙策一笑，拎着表问许贡：“你写的？”

烛光拉扯着影子，影子温柔地抚摸孙策的脸。许贡一哆嗦：“不是，我没有上表。”

孙策一步一步逼近他：“兴平二年，我觉得你有义有诚，所以放过你。我如果被召进京，估计就会被杀。”

许贡觉得一只野兽咆哮着走来，像是戏弄猎物那样笑着。他往后一退，正撞上一个穿着铠甲的武士。

孙策面无表情，许贡颈上一紧，眼球暴凸血管贲张，死不瞑目的眼睛瞪着孙策。

孙策抬腿一脚踩过满地字迹工整的绢帛，往后堂走。

屋里周瑜在说话，吩咐人帮他卸甲。孙策站在门口听周瑜潺潺的声音，心里平静一下，伸手抹了自己的表情。

周瑜转身看到孙策，笑一笑。

孙策一瞬间觉得只要看到他笑就行了：“去巡查了？”

“是啊，我执掌卫军么。”周瑜穿着中衣，抓一抓：“终于习惯，不破皮了。”

孙策伸手搂住他。

周瑜摩挲他的颈背，想了想，挠挠下颌。

孙策在他颈窝蹭蹭。

他已经拥有天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