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江东少年 二十六

孙权袖着手仰头看树上的小猴儿:“你下来。”

冬天光秃秃的树枝粗粝憔悴,被小猴儿压得弯弯。他的小手抓着树干,抿嘴往下看。

孙权发现小孩子的大眼睛在瞪陆逊。

 

陆逊神色淡淡,站在孙权身后。他和小叔叔被孙权从水里捞出来,差点去掉半条命。吕蒙被孙策扣在吴郡,孙权无聊,跟陆逊聊天,聊吴郡的风土人情。陆逊在吴郡早有贤名,跟孙权交谈甚欢。陆绩博闻强识,记忆力超群,又在陆逊之上。

还是有点想吕蒙。

孙权没问孙策为什么要扣下吕蒙,他大概猜到一点。山越始终是个问题。山匪们个个自幼习武好战,山中多产铜铁,自然也不缺武器。袁术曾经想过要围剿,全都失败。春夏部队进入树林即迷失方向,山民如猿,攀爬飞荡,抓不住踪影。丛林中最怕冷箭暗器,更缺德的是山民把毒蛇钉在树上,半截毒蛇死不了,挣扎之时攻击力最高,人一接近就会被咬。秋天部队大部分要收粮护粮,冬季降温进山等于找死,冻疮削弱战斗力的效果是惊人的,何况其他割据虎视眈眈,山越又不是唯一的问题。

袁术之前的人,之后的人,全都有进山收缴武器盐铁的野心,全部失败。孙权在阳羡窝着,心思倒是活动起来。

“你说那个小孩子叫凌操?”

“不,他的父亲叫凌操。部曲建制据我观察非常完备,虽然不像土生山越部曲,但有土生山越掺杂其中。凌操本人膂力过人,对山匪似乎非常了解。”

孙权和陆逊对弈,陆绩在一边看。两人下完,陆绩能把每一步复述出来,三个人再探讨博弈中得失。

连年战乱苛政,往山里跑的人越来越多,竟然也成了气候,形成部族王国。依着孙权看来,单只白首于林莽的‘逋原宿恶’,绝对不会有如此规模,靠的还是当初避难进山的名宿骁将训练领导。这个凌操估计是新入山,心未死,血未凉,并不甘心终老寒林。

孙权一扔子:“这一盘我又输了。”

陆逊微笑:“还未下完。”

孙权一指:“棋差一招,这一步我中你奸计落错子,往下几步你大概都筹算好,我走你看对不对。”

孙权执起陆逊白子,自弈自博,连落几子,棋盘高下立现。陆绩一拍手:“大侄一直自傲棋艺,这回嬴一子,也不见你高兴。”

陆逊表情不大:“棋终究是棋,若说人,地盘大的未见得最后会赢,地盘小的更未见得最后会输。”

孙权挺高兴:“这倒是。”

 

吕蒙不在,没有告状的,孙权当即拍板和陆逊进山。凌操没找到,找到一个小小的“屯候”。

孙权仰头:“你下来。”

小孩子猴在树上:“就不。”

孙权心里快速把父兄收拢人心的法子步骤过一遍,深吸一口气,运转丹田张嘴就笑,努力豪爽地笑出孙策那样喷出胸腔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把陆逊吓一跳,树上小猴儿差点掉下来。

孙权呛着,若无其事闭上嘴,清清嗓子。他完全不怯阵,立刻转换策略:“树上冷。你先通知你爹我们来了,然后下来。我有东西送你。”

陆逊很想立刻回马车。

小孩子听到有礼物,眼睛一亮,半信半疑下来。山中艰苦,隆冬时节小孩子穿得单薄。再怎么骁悍,终究是小孩子,冻得瑟缩。孙权压低声音,握住小孩子冻得皴裂的脏兮兮小手,把自己的大裘脱下来给他披上。

“暖和吧。你叫什么?”

小孩子被孙权握住小手,一点也不觉得讨厌,非常雀跃:“我叫凌统。”

 

周瑜将粮草杂事一应交割给张昭,总算是休息了一段时间。他本来志不在此,却为了孙策军中粮草奔波数年。冬天对于风痹来说相当难捱,风邪沿着血脉侵蚀五脏。周瑜的父亲叔伯几乎都死于风痹引起的心疾或肺疾。

孙策装不知道。周瑜偶尔和吴郡的大姓宴饮游艺,相对于会稽,吴郡显然更欢迎孙策。严白虎并没有更好的安抚手段,离城之前还烧掳一番。孙策军纪严明,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四家最大姓氏分别是张朱陆顾,他们热切地支持孙策。孙策也有点惊奇,大门阀待见他实在是很罕有。周瑜笑道:“打会稽时你是什么?打吴郡时你又是什么?这些门阀精着,趋利避害,吴郡把宝押在你身上了。”

吴郡刚下过雪,周瑜裹着皮裘站在雪地里赏雪。青灰色的皮袍子被皑皑碎雪衬得柔润可亲,如寒意中挺拔而温文的松柏。孙策依旧穿着银甲,威武赳赳地站在他身边,笑着问道:“这几个家族,你觉得呢?”

“张氏以文著称。朱氏以武著称。这两家要笼络好。陆氏忠诚,而顾氏厚道。这两家是最后可信之人。” 

孙策从后面搂着周瑜。他也有些心事,本来打算年前打山越,今年特别冷,完全不可行。

周瑜复又想起:“权儿来信救了陆逊和陆绩,结识一位叫凌操的将军,恐对你整治山越有帮助,要安排凌操将军来吴郡。” 

孙策大笑“挺好啊。权儿居然还是有点用处的,不光做假账糊弄我。他糊弄我,你就帮着他一起。我让刘基他们都去阳羡,跟着权儿历练历练。权儿不来信,你怕是早知道了,是不是?” 

“你差阳羡那点赋税么。”周瑜的帽兜滑下来,露出白皙的脖颈。碎雪绵密地拂着,温柔又美好。 

孙策把帽兜扶上,把脸靠着周瑜肩膀。周瑜软声软气地说话,孙策也不知听了没,一律应作嗯。突然周瑜想起来,愉悦道:“城里来了个琅琊道士,倒是子义半个老乡。据说算命很准。你不在时娘经常扶乩祷祝,不如把他请来安安她老人家的心。”

孙策一愣,“算命的?” 

周瑜道:“嗯。” 

孙策不说话。 

周瑜道:“怎么了?算命的惹你了?” 

孙策道:“你知不知道权儿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周瑜隐隐感觉到,孙权很亲孙策,但是有意无意躲着他。倒不像怕他,周瑜也不好问。孙策道:“我娘生我的时候做梦来着。” 

周瑜道:“生你时纳月入怀,生权儿时纳日入怀?” 

孙策闷声道:“……其实我娘生我时做的梦不是这个。生权儿时没做梦。” 

周瑜惊奇:“那这个……” 

孙策道:“都是误传。权儿出生时来了个算命的,说我们兄弟俩朝时暮时,日月不相见。” 

周瑜没说话。 

孙策道:“他朝时,我则入暮。” 

所以权儿越大越躲着孙策。他害怕。 

孙策无谓道:“无稽之谈。本来我没当回事,谁知道让权儿知道了。这些算命的信口胡说便能蛊惑人心,害人疏间,却不过是骗得钱财,抑或有什么阴谋。我当年随先父讨张角时见得多了。”

周瑜听出来孙策的厌恶,叹道:“那便算了。但鬼神不可不敬,伯符。” 

孙策哦了一声。 

周瑜知他没听进去,微微蹙眉。 

 

除夕这天孙策大宴吴郡会稽大姓豪族。周瑜不太舒服,吩咐人开宴时他略坐一坐,歌舞就不必了。孙策占了以前的王府,礼仪乐舞按照汉室王爵的规格来。周瑜在内室音乐听着庭院里奏乐。他以前在南宫经常听歌舞音乐,自己也颇精通。一面烤着火一面欣赏,突然道:“哎呀,错了个音。”

听着听着,忽然庭内一阵骚乱,有人大声喝骂,接着是什么东西倒地,哗啦一响。内侍急急忙忙跑进来:“不好了,前面会稽几姓责骂主公,主公要杀人了。” 

周瑜连忙披衣起来,穿上靴子往前堂跑:“到底为什么吵起来了?” 

内侍道:“前面刚跳完舞,一姓魏的骂主公舞乐规格比照宫廷,这是要篡汉,后来还有几家附和。骂主公倒还好了,一路骂到先主公去了,主公踹了案要杀人,正拦着……” 

周瑜道:“去内庭请吴夫人来,快去!” 

内侍连忙应了,周瑜跑到前堂,孙策青筋崩裂地拿剑比着功曹魏滕,魏滕脖子上的血打湿他肩膀。周瑜刚想叫伯符,半道上改了主意,半跪下道:“主公三思……” 

孙策气疯了,当着众人周瑜又不能安抚他,发怒的虎理智所剩无几。吴夫人拄着拐杖从内庭出来,扫视了众人一眼,突然道:“逆子!你干什么?” 

孙策道:“儿子要杀了他!” 

这段时间这些人怕是没少找孙策麻烦。孙策本来压着火,又牵扯孙坚,终于绷不住了。倘若现在松了魏滕,孙策反而下不来台,只怕这些人以后更要闹腾。得有个人给孙策个台阶下,这个人,只能是吴夫人。

吴夫人上前抓住孙策的剑,又看了一眼周围,倒不像是生气:“你新平定江南,地盘倒是有了,只是你事业只到如此么?周公旦制天下之政而下士七十人,桓公犹下布衣之士,你读书自然比为娘多,这点道理都不懂,大男人为了一点小事就呼呼喝喝,堂堂男子汉见识倒比不上女人了!”后面一句吴夫人吊高了嗓音,吼得庭下众人一哆嗦。

她严肃道:“魏功曹尽忠职守,你不赏舞乐便是。你今天把他杀了,明天众叛亲离。我不想看见你如此凄惨,所以你先杀了我吧。” 

孙策扔了剑,跪下道:“不孝子知错。” 

庭里廊下乌压压一片人拜吴夫人,周瑜赶紧跟着拜。吴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男人在外打仗不着家,她便要为了孩子张牙舞爪。她领着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约等于无依无靠。 

 

闹了这一出,正月初一各处大姓派女眷谒见吴夫人,亲奉椒柏酒。 

2017-06-07 评论-29 热度-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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