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少年 二十五

二十五

吕蒙磕磕绊绊地习字，无比端正。孙权翘着脚吃点心，不知道看什么闲书。吕蒙搦着笔，沾着水在简牍上写字，写满了拿去晾干，晾干了再写，几篇简牍让他写得糟了。孙权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笑道：“书上说，蒙恬改进制笔。读书人天天写字，改进笔的却是个武将。儒生嘲武将是大老粗，却不知自己吃饭的家伙是武将改的。” 

吕蒙道：“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 ……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 ” 

孙权接道：“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 ” 

吕蒙低叹一声：“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 

孙权撑着头，看吕蒙。他那少年人的棱角被塘火勾勒得悬崖峭壁。外面在下雪，这是一个丰年，一场瑞雪许下下一个丰年的诺言。孙权看着吕蒙，突然轻声道：“吕蒙者，其先韩人也。蒙少失怙，贫不自弃，事吴王策。蒙既为将，出江东，过江西，横扫中原，纵横千里。拒羌胡鲜卑于北，收沃野万余里。” 

吕蒙一愣一愣地听着，孙权不疾不徐地讲着。这仿佛成了个预言，在渺茫的几年之后，一个少年将军，领着他的军队，杀回中原。 

塘中火焰在跳。孙权平稳的嗓音像在念书，念那些已经彪炳于汗青的将军的传记。笃定平稳，万无一失。 

过一会儿侍人来报，两位小公子都醒了，想见权公子。孙权放下点心，擦擦嘴角扑扑衣服单腿跳跳把渣子抖抖，再捡起世家公子的气度端好：“正巧我有事相询。”

严白虎逃往余杭，孙策正式接收江东六郡。周瑜裹在大裘里，脸色苍白地忙碌。他要接管账册，粮仓，以及田赋。孙策站在吴郡官邸中央，高高的屋顶，往上看是黑的。周瑜轻轻走过去，木地板上柔软的席子吞掉了声音。 

周瑜道：“我知道你急。” 

孙策笑道“急不来。我明白。” 

周瑜紧紧身上的大袍。 

“我突然想起，我是都骑尉来着，我爹是乌程侯。”孙策看着地图笑：“我想念洛阳了。我一进洛阳的时候就觉得亲切，虽然那时候洛阳被烧得残垣断壁。我觉得亲切……你在洛阳长大的吧。” 

周瑜点点头。 

孙策伸手摸地图上的洛阳。 

打下吴郡正在腊月。临着周瑜生辰，孙策和几个年轻将领都在寻摸东西。送什么孙策都觉的不合适，挑挑拣拣。陈武对着董袭冷笑：“行，我送的东西俗你送的东西土，真不知道主公送什么。” 

孙策写信去阳羡，隔天吕蒙背着个大包袱骑马而来。震泽结了冰，无法行船。吕蒙黑黑的脸膛给风皴得发红，一路吃冷风嘴都冻着了。孙策解开包袱一看，一套木制的茶具。质地也不咋地，想来阳羡也没什么特好的东西。 

吕蒙灌一碗热热的羊肉汤下去，叹口气道：“权公子说了，公瑾哥什么没见过，所以干脆就不用送太贵的，情意重要么。” 

吕蒙学孙权那怪声怪气学得也像，孙策看着他哼哼两声：“你也别在阳羡陪着权儿歇了。回军中去，年前我要打山越。” 

吕蒙怏怏应了，孙策抱着一堆茶具去了内室。 

周瑜正在看信，头发没梳，歪在榻上，一个侧面，秀秀气气，文文静静，连英俊都合乎贵族的礼仪，不惊不乍。他原本是决计不会有这种惫懒相，跟着孙家兄弟久了身体里那被礼仪训练有素的筋松了下来。室内燃着香，孙策嗅了嗅，好像是从严白虎王府里搜出来的。周瑜以前虽然从不表露，毕竟是喜欢这些的。 

周瑜看孙策兴兴地跑进来，怀里还抱着东西。他放下书，坐起来道：“你又搞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孙策一进来，屋中火塘里的火颤抖了一下。仿若影子跟着周瑜一起笑。孙策道：“你且躺着别着凉。我给你看……权儿送来的，你瞧瞧。” 

周瑜一看是茶具，抿着嘴笑。 

孙策道：“你喜欢？权儿真没白读书，酸归酸，关键时刻管用就成。” 

周瑜道：“嗯我也酸。” 

孙策一愣：“我不是那意思。” 

周瑜披衣起来，火塘的火光绒绒地罩着他，又软又暖：“去把火塘上的架支起来烧水。我们煮茶。” 

孙策捧着杯热茶，歪着头看周瑜忙，动作优雅，有条不紊。他的动作怡然自得，熟练地像重复了千百次。茶礼一整套弄下来，看着这杯子筷子勺子，加盐加香料的气势，孙策笑道：“渴了还不能喝这个。但是真好喝。” 

周瑜不答话。手里还在忙。 

兴平二年年末，吴郡大雪。罕见的大雪铺天盖，飘飘悠悠。雪白覆盖血腥，洗去戾气。周瑜给孙策煮了一顿茶。孙策不常喝，嫌不解渴。周瑜道：“以后我常煮，你多喝吧。” 

孙策点点头，这个他倒是不担心，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 

过去的一整年，孙策完成许多事。他赶走刘繇，夺取会稽，平定吴郡，江东这片尽到他麾下。他的光芒太盛，他太年轻。他如狼如虎地割了自己的地盘。 

孙策站在影子里。 

只有他的眼睛很亮，像食肉动物凶狠的目光。周瑜看着他，突然笑了。孙策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爱人之间轻轻的动作，又轻又软。 

“你记不记得，初平二年我离开舒城的时候，跟你说什么。” 

“你让我等你。” 

孙策沉沉的目光看着他。他轻轻地，歉意地：“对不起。现在才兑现。” 

周瑜抿着嘴笑，柔声道：“你做的很好。你……你是我的王。” 

孙策搂住周瑜的腰，把脸埋进周瑜的颈窝，胳膊用力收紧。

“年前我要给汉廷纳贡。表你来写。”

周瑜笑：“好。记着，你孙氏一族见的是汉祚中微天下纷乱，忧的是群雄营私生灵涂炭，要的是扶危济乱匡辅汉室。和魏峙对骂的话，万万不可再提。”

孙策把脸埋在周瑜颈窝里大笑：“咱爷爷叫孙钟，种瓜的。据说他送瓜给一个美少年，那个少年是司命，还孙家‘数世天子’。咱爹出身孤微，自己都嘲自己‘无文德’。我比他二位幸运，我身边有‘文德’。搞不好咱爷爷一个西瓜真的换来数世天子呢。”

周瑜拍他：“你认真听我说。”

孙策忽然又想：“你是不是那个变成鹤的美少年？看我们孙家不放心就跟来了？”

周瑜叹气：“你这又是怎么了？慌什么。”

孙策的声音降下来：“幸亏有你。幸亏有你。”

周瑜只好搂着他抚摸肩膀。老虎很不安，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孙策在周瑜身边能获得平静，他吻周瑜的脖子，一边看周瑜身后悬着的地图。曹操吕布中间夹个刘备，三个人压着刘表。大汉王朝上好的疆域，一块一块又一块。

曹操“奉天子”，刘备“帝室之胄”，吕布“天下权勇”，全都要“清宇内扶正朔”。人生在世，拼的就是不要脸。

大家都不容易。

大门被推开，阳光喷薄，泼在孙策身上——宽博大袖，梁冠佩绶，英气勃勃，雍容不迫。四周的黑暗被这耀眼的光惊得四散退去，刹那间的光束在黑暗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