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3

3   一个初遇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初,汪精卫“健康恶化”赴日疗养。汪精卫一走,南京六神无主。一直和汪精卫争权夺利斗得你死我活的北京王克敏也慌了。大凡敌人,斗得久了,了解或许比最亲密的友人都深。汪精卫和王克敏互为精神支柱,汪王一南一北。北京政务委员会名义上是受南京领导,实际上自成一系,直接受日本使馆“监护”。王克敏一辈子自恃不输汪精卫,在日本人面前处处要压汪精卫一头。然而汪精卫突然去“疗养”,让王克敏半点喜悦也无,很有点惶惶然。

方步亭一家在这种情景下,到达北平。

名义上,是华北政务委员会秘书厅邀请方步亭为客座经济学讲师,专为财政总署培训讲学。原本不打算带着木兰来,但是谢培东作为方步亭的助手一起受邀,留木兰一个人在重庆谢培东不放心。方步亭提出让木兰搬到程小云那里,方孟韦激烈地反对。难听的话他说不出来,但是坚决不允许谢木兰和程小云独处。无奈之下,谢木兰跟着来了北平。

方孟韦是方步亭的幼子,中统给他重新做了个身份,在重庆是个普通学生,跟着来北平没有好大学可考,正在准备出国。

至于北平方面信不信,王克敏是不是睁一眼闭一眼,方家还是冒着危险的。虽然明面上政府之间左一个“通电”右一个“申斥”再来一个“告同胞书”,高层的往来从来没有断过。普通小民尚且明白凡事留一线的道理,政客岂能不明白?

 

方步亭来北平,如鱼得水,这是应该的。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人尖儿里的尖儿,“见人大一级”。然而荣石在北平竟然也左右逢源。他说白了就是土匪的儿子小土匪,可能占着“热河大亨”的名头,说到底也不过是暴发户,北平的资本家破落贵族却很待见他。荣石跳舞听戏打马球样样来得,土的洋的没有拿不起来的。索杰跟他这么久,这时候也有点吃惊,以前没看出来荣石这么“多才多艺”。

荣石叼着雪茄,右手转动着左手小指上的大红宝石戒指,舒舒服服靠着皮沙发,两条腿架在茶几上。他眯着眼想事情,一会儿乐呵一会儿严肃。

索杰端了盘水果来,低声道:“东家,咱们来北平小半个月了,您看……”

荣石恍然惊醒一般:“你没玩儿好?”

“……不是。”

荣石用牙齿咬着没剪的雪茄,像是叼了根大号的牙签:“我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

索杰不再说话。北平城被日本人管制,国际贸易中断,自己生产又不行。全国各处的大城市现在都是这样的尴尬,高级一点的吃穿千金求不来。日本人太平洋战区吃紧,在中国刮地刮出血来,全都供着军队。

荣石,这个来自承德的商会会长,当年出现得“恰到好处”。

“每次来北平,都觉得还是那个样,半死不活的。”荣石调换了一下交叠的长腿:“这次来居然有不同的经历,非常好。”

荣石不爱抽雪茄,但是他爱叼一根装神。松松地用牙咬着,吊儿郎当的。索杰听见荣石低声用俄语吟了两句诗。荣石的俄语仿佛是深黑天鹅绒上金笔写的大提琴乐曲,有带着沙哑的华丽的共振。索杰听不懂俄语,只是觉得荣石似乎又重复了一遍,句子的尾音在大提琴的琴弦上奢侈一颤。

“秘书厅的程智吾秘书长今晚设私宴请您。您去吗?”

“程智吾……嗯,又是秘书厅的?今晚说我有事, 不去。”

“说是方教授也列席呢……”

荣石睁开眼:“哪个方教授?”

“就你说印票子的那个……”

荣石挑高一边的眉毛:“私宴?”

“是的。”

“你知道还有谁?”

“财政总署税务稽查处的刘处长,治安总署治安总队王队长,还有……哦,方教授儿子好像也受邀……”

“你等会儿,方教授儿子?”

“说是程智吾的小儿子也正在准备考到美国,方教授小儿子出生在马萨诸塞州剑桥,英文是母语,程智吾想让两个年轻人多交流。”

荣石跳起来,趿着鞋子往盥洗室奔。索杰惊讶:“东家你干嘛?”

荣石手忙脚乱:“屁话,梳洗打扮!”

 

谢培东通知方孟韦晚上要赴宴。方孟韦端坐在书桌前写日记,一笔一划很认真。他对中文始终有种隔膜,为了锻炼中文坚持写日记。方步亭疏于对子女的照看,等他发现,已经有些迟了。大儿子多年不归家,膝下只有这个小儿子,方步亭偶尔和他一起读读诗,想给他开开窍。方孟韦对于中国古诗一直很疑惑,他理解不了。比如“乌头马角”,他机械地理解为“头发变黑,马脑袋长角,这是奇迹”。方步亭读顾贞观的两首诗,想起早年的友人,热泪盈眶。方孟韦努力地要追上父亲沉重的步伐,可是他无论如何赶不上。这个曾经辉煌的历史漫漫的国家经常让方孟韦恐惧,他的父亲,他的先人,都在文化的那一端。他站在这里,呐喊,挥手,他们都不会回头。

不应该。方孟韦很愧疚,不应该这样。他越想越难受,他并不是故意如此。有段时间他看见英文就讨厌,但是他做梦,梦里还是英文。

 

谢培东看着他单薄倔强的身影叹气:“孟韦,我跟你说话呢。”

方孟韦一笔一划地写字,每一个汉字都力求完美:“我听着呢姑爹。”

“晚上程智吾秘书长设宴,邀请你和方教授去。他家小公子正装备考美国大学,所以要你熟悉熟悉他,最好能谈到一起,锻炼锻炼他英文。”

方孟韦不吭声,接着一笔一划写字。写了半天,看谢培东还站在他房门口,涩涩道:“我知道了,姑爹。”

谢培东不忍心,走进他房间里,揉了揉他的头发。方孟韦对于姑爹的感情超越父亲,他低声道:“姑爹,我没用。”

“胡说,什么没用。”

“我陪父亲读诗,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是不是数典忘祖?自己家的东西,什么都不明白,偶尔还闹笑话。大哥一定不会这样。父亲对我很失望。是不是?”

谢培东半晌无语。当初被扔在美国的母子,他无话可说。

“傻孩子。”他低声道:“傻孩子。”

 

方孟韦穿着中山装出席晚宴。这很符合他学生的身份,在日据时也不突兀,中山装来源于日本学生装。他在一堆西装里清清简简,不卑不亢。

 

荣石狂转着小指的大红宝石戒指。

中国人的宴席大同小异,喝酒,吃菜,喝酒。荣石直勾勾盯着方孟韦,盯了半天,方孟韦微愠地看过来,圆圆的大眼睛清凌凌的,荣石觉得一把刀把自己剖得清清楚楚。

 

方孟韦其实知道荣石是谁。背景复杂,和日本人不清不楚,在热河像个土皇帝。如今北平大户人家要洗澡连煤都不够烧,看见这么个人,跟饿狼看见块肉差不多。巴结的,奉承的,攀亲戚的,极尽丑态。荣石顾不得那么多人,只见着鼓嘴认真嚼食物的方孟韦,身体里的快乐蓬勃起来。他当初看见他在二楼,盈盈地站着,居高临下看下来……

荣石兴奋地战栗。

 

“你你你你你好,我叫叫叫荣石。”

 

方孟韦咀嚼着生菜沙拉,看了暴发户荣石一眼。

 

李熏然接到凌远电话,说照片上的字迹有人看懂了。

“我问了李睿,照片上的字,的确是俄文。意思是‘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之美的仙灵。’”

“啊?”

“李睿说是普希金的诗。”

“凌远,今天晚上,你重新给我念一遍。”

“从命。”

 

那时候方孟韦并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也不知道,普希金的诗句由俄文念起来多缠绵。一个英俊的傻瓜在他面前语无伦次,他回去后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

 

“ 今遇一人,极是可恶。说话吃字,以“结巴”二字代之。”                                                                                                                                                                                                                                                                    

                                                                                                                                                                                                                                      

2016-03-09 评论-293 热度-28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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