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情寄 25

25   一纸调令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三日,方孟韦突然接到调令,重庆命令他立即返回。

方孟韦甚至没有来得及通知学生营,连夜离开昆明。学生营第二天起床才发现方营长不见了,然后听到通知,他们马上有一个新的营长。

学生营的女生大多数都很难过,有些乃至于痛哭。男生挺高兴,令人厌恶的管东管西的初中生终于滚蛋。至于初中生滚蛋之后他们是否会发现,吃的更不如从前,“跑警报”营长跑得比他们还快,没人管东管西也没人管他们死活,那真的不关方孟韦的事了。

 

方孟韦回到重庆,没来得及回家,去了上清花园中央党部秘书处报到。谢培东听说方孟韦要回来,想尽一切办法淘换了一点五花肉,剁碎做了四个肉丸子,并且警告谢木兰,不准吃。

方步亭下班很早,没有上楼去办公室,只是坐在客厅看报纸。谢木兰咯咯笑:“大爸,那一面您看了一个小时啦!您想小哥就直说嘛!”

方步亭还是很持重,谢培东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喊谢木兰:“这孩子!”

 

当方孟韦终于出现在花园门口,谢木兰欢呼一声迎出去,方步亭终于翻了一页报纸。

方孟韦更瘦了,但也更结实。整个人仿佛淬过火,更有锋芒。他依旧穿着军装,领带高筒靴一丝不苟。

方步亭有一瞬间很恍惚,他像是看到了几乎跟他断绝关系的大儿子——他们是兄弟俩。应该像的。可是他们又都是他的儿子呀,像他吗?

 

“小哥你不热呀?快进来呀!”谢木兰叽叽喳喳地领着方孟韦进门。谢培东看见方孟韦也怔一下,长高了,身上有种年轻人勃发的力量。

方孟韦立正,给谢培东敬了个礼。

谢培东难得乐了一下:“快去,快去让你爸看一看,你爸坐那儿看报纸看了半天了……”

方孟韦立刻走到方步亭跟前,啪地立正敬礼:“报告方行长!我很想你!”

方步亭沉着地看着报纸,只是报纸的纸角有些颤抖:“……嗯。”

谢培东冲女儿撇了一下脸,谢木兰收到指令,笑嘻嘻蹦跶过去:“吃饭吧吃饭吧!饿死我啦!小哥我爸给你做了清蒸狮子头,他都不许我吃!快来嘛!”

方孟韦温和地看着她:“是吗?不理姑爹,咱俩分享。”

 

吃饭的时候,方家又沉寂下来。方步亭虽然没有立过明确的规矩,但他自己是以身作则的:食不言寝不语。筷子勺子碗盘不能发出声音。咀嚼也不能发出声音。方孟韦很久没吃白面馒头,拿着捏了一下。谢木兰终于受不了这种气氛:“小哥,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方步亭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嘴里停止咀嚼。方孟韦瞧见了,心里一叹,对着谢木兰解释:“他们调我回来,是让我去当翻译。”

“……翻译?”谢培东很惊奇:“你?”

“是的姑爹。他们需要一个精通英语身份可靠的翻译,最好是个立场坚定的军人。找到我大概也是考虑到我在三青团的身份。”

方步亭终于忍不住:“你……翻译什么?难道是美国工作团?”

方孟韦垂眼看自己手里的馒头:“是的。美国工作组六月份就到了,对吧?但是和政府之间相处并不融洽。美国副总统亨利·华莱士先生现在在国府交涉,一定要去延安。然而交涉到现在,依旧没有结果。”

 

日本的一号作战,令美国对重庆失望透顶。日军自四月郑州和洛阳战役大获全胜,一路沿着平汉铁路穿过河南向南推进,国军除了伤亡三十万几乎拿不出可以称道的战绩。至六月份,长沙已经陷落。美国史迪威将军和蒋介石针锋相对,蒋先生公开声称史迪威有精神疾病,并且向华盛顿抗议,要求撤换史迪威。

因为史迪威认为可以在西南方向团结共产党的力量,起码阻拦一下日军。这一点,蒋先生绝对不能容忍。

华盛顿的态度很明显,副总统华莱士显得不耐烦,因为罗斯福总统已经没有耐心。华莱士反复强调:要去访问延安。

 

为了应付美国工作团,方步亭焦头烂额,他必须抹平美国援华的一切经济账目,起码看上去抹平。被挪走的资金,被走私的物资。方步亭对着账目的时候,似乎看见了从驼峰飞来的飘着血味的一箱一箱药品和食品。

也许哪天就染上方孟敖的血。

 

午饭过后,谢木兰去上学。方步亭长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儿子。两个孩子,他都很疼爱,可是他无法表露。他自己的父亲并没有教他,他的祖父也没教过他的父亲。每一代都是这样过来的,严厉的,不讲情面的,为整个家庭打算的父亲。然而就在当年方孟敖摔门离去的一瞬间,方步亭突然觉得,这一切已经不再起作用。

“论语最近有坚持看吗?”

“睡前翻几页。”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如何?”

“君子不忧不惧。”

“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是的,父亲。”

 

七月份,承德终于热起来。为了庆祝夏天的姗姗而至,荣家举办了盛大的舞会。整个荣家大宅都被灯泡打扮起来,院子里也缠着灯泡,五颜六色,又俗又洋气。请了西洋乐队,还有一个身材丰硕嗓音甜美的女歌手,头上插着羽毛手里拿着扇子,仿着路易十六时代宫廷仕女的打扮,后面却站了两排浑圆肉感的光大腿,整齐地左比一下,右比一下。

所有荣家的女仆们都端着盘子在巨大的花园里穿梭,长条的桌子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放着琳琅精致的小盘子,供客人随意取用。客人拿过的,整个盘子都会被撤下去,换成新的。来客们土的洋的高矮胖瘦全都有,中国人日本人前沙俄的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简直是国际友好世界和平的典范。

荣石在和人聊天。他微微有些醉意,因此笑容多了层温和。冷酷的男人一旦有了温和的意思,对女人来说就是催丨情丨剂。他穿着有沙皇时期军礼服风格的晚宴服。这种强调胸膛肩膀身高和手臂的礼服难为他穿得端方平正,实在是像被锻造好的,完美无瑕的钢制人像。有个大胆的俄国女人在跟他调情。和荣石调情是愉快的,他的口才很棒,对待女士幽默又绅士。不必怕冷场,也不必怕被冒犯,因为荣石总是把所有情调控制得如沐春风,恰恰好。

荣石招呼女仆过来,在盘子的便签里写了一串花体俄文,让女仆端了过去给乐队。

乐队突然改了曲子,变成了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该跳舞了,否则多辜负这美丽微醺的夏夜,以及同样美丽的女士们!”荣石用俄语笑道,“我先点曲子,我最爱的华尔兹!”

荣石拥着俄国女人,优美柔和地旋转起来。

客人们也跟着跳,在彩灯的映照下,人影晃动,简直就是楼梯墙面上的画,魑魅魍魉。

 

荣石跳累了,靠在栏杆上看别人跳舞。忽而来了一阵风,扬起夏夜带着水汽的植物的清香,瞬间驱散了满院子乱七八糟的香水香粉。荣石临着风,拿出方格手绢,郑重地在嘴上按了按。眼前是极尽的奢华与享受,灯红酒绿,珠光宝气。荣石心里却有悲凉,他用方格手绢捂着嘴,带着醉意喃喃自语:

我什么都没有,我就只有一条命。给你吧,你要不要?


2016-04-07 评论-165 热度-18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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