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之溯 16-20
16
方兰生迷茫之中似乎接了个电话。他被电话铃吵醒,有点怏怏的:“喂……”
对方愣了愣,笑了几声,回了个悠长的:“喂——”
方兰生突然就醒了,电话里的嗓音化作迎面扑来的春雨,脑子里突然滚过一行微博上小清新妹子特爱的一句话:春风十里,不如你。
他愣愣地不知道回什么好,对方操着那典雅又带着笑意的嗓音道:“不是无异呀?接错了?唉我可真笨那!”
“您找找找无异?我叫他接电话?”
“不用啦。没事。我猜猜,你是兰生吧?”
“是是是您好!”
“无异一直都在说你。谢谢你们这一路上照顾无异,他长这么大没怎么独自出过远门,我还担心他稀里糊涂地不知道把自己扔在哪里……”
不,为啥您忽略了夏夷则同志。还有,您是谁啊?无异他爸?
电话那头一个颇低沉的男音在旁边说了句什么,讲电话的恍然大悟:“我还没做自我介绍呢。我是无异的师父,我叫谢衣。”
“谢谢谢谢谢谢谢……”
“唉,不客气。”
“……”
“好啦,不打扰你睡觉了。晚安。”
方兰生刚想说什么,突然想起来,墓里不是没信号么!他一挣动,彻底醒了过来。他翻开手机,并没有来电显示。
做梦?……我去我对谢衣一定是真爱啊。
他揉了揉脑门。打得太累,本来想坐下来歇一歇,结果四人都稀里糊涂睡了过去。方兰生爬起来去翻登山包,想翻出来条毯子给百里屠苏盖,却突然听到百里屠苏不安地嘟囔一句。
“大哥哥……”
方兰生凑过去,百里屠苏眉头皱着,眼珠翻滚,像是在做噩梦。方兰生亲了一下百里屠苏的面颊:“木头脸?”
百里屠苏平静下来。方兰生又亲了一下:“木头脸,醒醒。”
百里屠苏慢慢地睁开眼睛,慢慢收敛眼神,看到近前的方兰生。
“梦到什么了?什么大哥哥?”
“……没什么。”
方兰生从来不问百里屠苏小时候的事。这是一个雷区,聪明的人从来不踩雷区。他捏着百里屠苏的鼻子故意闹他,百里屠苏拿下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一边的无异在夏夷则怀里翻了个身,嘟囔道:“恩那恩那我知道……”
方兰生过去叫醒两人,乐无异坐起来,一脸得救的表情:“谢谢啊,我每一次梦到师父他都啰嗦地没完。”
夏夷则也坐起来,捏捏额角,没有说话。
方兰生啧了一声:“我也梦到无异师父了。小动静挺好听的。”
乐无异扬了一边眉毛:“暗恋他老人家的是挺多。”
方兰生正要反驳,晗光剑突然震了一下。乐无异迷茫地看着剑,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空中慢慢浮现一个身影,挥手一道霹雳下来,劈着乐无异就去了。乐无异熟练就地一滚,爬起来骂:“我招你了?”
禺期高贵冷艳地抱臂一笑:“反应不错。”
夏夷则一抱拳:“前辈有见教?”
禺期哼了一声:“你们表现还行。吾还担心,你们没有命走到最后,看来是吾多虑了。”
“多谢前辈。”
“吾看汝等如此战力,倒也欣慰。只是汝等缺些指点。都起来,吾教汝等几招。”
一向话少的百里屠苏突然上前抱拳:“前辈可是剑灵。”
禺期看着他:“正是。如何啊?”
百里屠苏平静地看着他:“前辈,假如一个仙人,也能……寄居剑中么?”
禺期看着他:“你说的是哪个仙人。”
百里屠苏道:“他说他叫……长琴。”
百里屠苏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梦。他做了十几年。梦里温柔的青年说,他叫太子长琴。
“成为剑灵,除了生殉剑炉,还有些缺德的法子,譬如生生擒住灵魂,灌于剑中。你说得太子长琴么……”禺期玩味地看着百里屠苏:“吾认识他。”
百里屠苏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梦他做了十几年。他梦见柔和婉转的琴音从天边飘来,他伸手去抓,一无所获。
“他——是谁?”
“他是仙人的孩子,承受了天罚,被人类铸剑师捉了一魂一魄,再也不去。”
“他剩下的魂魄呢?”
“剩下的啊……”禺期似笑非笑地看着百里屠苏,“吾不知道啊。”
四人被禺期操练一番,累得倒地。禺期飘在半空,哼了一声,大约意思是,现在的人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在空中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乐无异:“不是纯汉人吧。”
乐无异一愣:“我生父是塔吉克人……”
禺期突然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晗光果然是昭明的影子,影子只能追随着指引,哪怕穿越了万古洪荒,也要回去……
乐无异小心翼翼地问:“那什么,有问题么……”
禺期道:“没有,拿着晗光,去找昭明吧。至于你……”他转向百里屠苏:“你的剑呢,找到了没?”
百里屠苏不解地看着他。
禺期没有回答,慢慢消失。
“他为什么总说半截话?”方兰生恼道。
“大概是为了自己营造一种世外高人的气氛?”乐无异摊手,半空中又是一道雷,乐无异轻松一跳,完美躲过。
方兰生挠挠头:“接着往前走?佛祖保佑再别来什么蜥蜴了。”
乐无异拎着晗光,很有气魄地一挥手:“来都来了,往前走!”
百里屠苏又看了一眼青铜墙上的壁画,右手抱心,左臂画圈,微微趄身,行了一个特殊优雅的礼。
吾王。
17
二更~。◕‿◕。
方兰生和乐无异终于在青铜墙壁上摸到了一个门。方兰生担心有机关,乐无异上下检查了一番,道:“不像有机关的。
他们一横心,硬把大门推开了。古旧的青铜门不知道关了几千年,合页门轴锈得很死。百里屠苏和夏夷则上前帮忙,勉强推开了一个人能过的宽度。
“我和木头脸先进去看,你和夷则在外面等。万一真有东西,你们还能有个准备去救我们。”方兰生把夏夷则和乐无异推开,自己拉着百里屠苏挤了进去。
乐无异在外面等了半天,不见方兰生有动静,他拉起夏夷则就往门里扎。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不窄。夏夷则举火四照,甬道很平静,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乐无异越发心急,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他不敢大喊,怕惊动了什么。甬道尽头是一个九十度拐弯,二人一拐,目瞪口呆。
灯火辉煌的宫殿。
金子,银子,玉石,珍珠,从天上泼下来的一般。四周插着精美的青铜灯,灯中烛火大盛。百里屠苏和方兰生也看愣了,方兰生转头看见乐无异,有点结巴:“哇……无异你快看……”
青铜做的树木,人像,动物,士兵,有的士兵在巡街,,有的女人在聊天,还有牵着牛的男人在逛集市。仿佛数千年前平常的一天被从历史中剪了下来,珍惜地保存。
看得方兰生发傻。“早听说过古滇国的青铜工艺登峰造极,我彻底服了。”
乐无异道:“屠苏哥,你的先人太了不起了!”
方兰生道:“这大概是存放宝物的墓室。有钱人死后也要享用的东西。”
百里屠苏沉默地看了半天,庄严地行了一遍礼。方兰生双手合十,乐无异微微鞠躬,夏夷则拱手。
“走吧。这些财富既然睡了这么久,我觉得还是让它们再睡下去更好。”方兰生道。
“我们出去以后谁也不能提。必须不能提。”乐无异严肃道。
夏夷则点了点头。
方兰生道:“还是得找找出路。我觉得这座墓跟迷宫似的。”
乐无异道:“这地儿有个好处,够明亮。我们不拿财宝,能不能借几盏灯用用?”
方兰生复杂地看着乐无异:“像这种燃烧了数千年的灯,你知道一般是什么做的吗?”
乐无异道:“哦,对哦,不可能有人进来给灯换蜡烛。那么是什么做的?”
方兰生叹气:“鲛油……就是鲛人的,那什么……”
乐无异咳嗽一声,对夏夷则道:“不好意思哈哈哈……”
夏夷则:“……”
百里屠苏突然冒出一声:“听。”
夏夷则微微偏头,地下涌动着不安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无异快跑!”夏夷则大喝一声,眼前却瞬间变黑——整个地板,塌了。
方兰生摔得半死。他挣扎半天爬起来,四周黑漆漆一片。他小声叫着:“木头脸?无异?夷则?”
好半天,乐无异吭叽一声:“摔死我了……”
方兰生摸过去,乐无异摔得不会动了,半天才缓过来。
“兰生你咋样?”
“还成,没摔坏骨头。无异你呢?”
“也没事,但是有地方肿了。”
“来,起来走走。”
乐无异被方兰生缠起来,幸而他的手电还在,没摔坏。他打着手电四下照着,还是一条甬道,但是很窄。两边是镜面,非常光滑。
“不知道夷则怎么样了。”
“我觉得他可能跟我们家木头脸摔一起了。”
乐无异一瘸一拐地走着。方兰生心下觉得他可能不是摔得青肿的问题,于是蹲下.身撩他裤腿。乐无异整个左腿都肿了起来,方兰生怀疑是骨折了。禺期指点了他一二,他现在对自己治愈术非常有信心。
“你等一下,骨折了。不是很严重,就是会费时间。”方兰生让无异坐着,伸手张开佛光。无异的伤刚有起色,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带着火的箭如瓢泼大雨一般倾泻而下。
乐无异一推方兰生,几乎跳起,抡着晗光劈砍火箭:“兰生你在我身后!”
方兰生彻底撑开佛光,明亮澄撤的佛光温柔地护着乐无异,然而治愈的速度跟不上箭雨的伤害,乐无异像血里捞出来的。箭雨忽止,乐无异晃了两下倒在方兰生怀里。方兰生手忙搅乱地给他治伤,一面低声唤道:“无异?无异你还醒着吗?”
乐无异神智清醒,他看了一眼方兰生,冷静道:“兰生,如果再来一阵刚才的箭雨,你的佛光能撑多久?”
方兰生顿了顿:“……那些箭雨太强了,我可能……五分钟……”
乐无异点点头。狼眼手电彻底坏了,周围一团黑暗。现在唯一的明亮是方兰生的佛光。方兰生抱着无异,他快绝望了。密密麻麻如风如雨的箭,百里屠苏都不一定撑得住。现在百里屠苏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这样?谁给他们治疗?
乐无异又推开方兰生,将他护在身后,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次的箭是不带火的!方兰生大喝一声全力撑开佛光,但是找不到箭的来源,根本看不到方向。方兰生撕咬自己的胳膊,“刺血为墨,析骨为笔,起——!”
古梵文拔地而起,密密麻麻金色的字符挡住了箭雨的攻势。方兰生面无血色地拖着乐无异,他眼前发花,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他担心自己会昏过去,咬自己的舌头或者嘴唇竟然都没有用。
“兰生,我以前偶尔看到有高僧为了参悟佛法,封闭自己的九识,你可以做到吗?”
“你要干什么?”方兰生警觉:“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封闭我的眼识,让我彻底看不见!”乐无异平静道。
“你神经病你!”方兰生怒了:“你有病啊要变瞎子!”
乐无异咳出一口血,语速快而冷静:“兰生你听着,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第一我刚才感觉到了箭雨的机关但是我实在听不出哪里是源头,我搏命一试也许能摧毁机关,但是希望很渺茫。第二所有的光都能干扰我,包括你的佛光!第三还有……”乐无异惨笑着拉下领口:“刚才我在镜墙上看到了,这片鳞,是夷则的鳞。这法术我在太华山见过夷则的师父用过,用自身的毛发皮肤指甲之类的寄在另一人的身上,可以分担对方的痛苦!也就是说,刚才一战夷则现在也是鲜血淋漓。你不知道,夷则一直有个毛病,他一旦出血就止不住,我们四人唯一能治伤的就是你,而你又不在!”
方兰生急道:“可以用布料扎住眼睛……”
乐无异道:“如果我听声辩位又失败了,你还有五分钟再来帮我缓解伤害吗?你现在撑得住多久?!兰生,还剩不到一分钟!”
方兰生语塞:“你——!”
乐无异突然一笑:“兰生,我们夷则说了,生存是最大的事。我们都要活着。”
方兰生一咬牙,手拈佛珠,口诵佛经,点在乐无异眼上——
“空缘——封!”
“明缘——封!”
“根缘——封!”
乐无异连连倒退,他的视觉完全丢失,血泪不断涌出,他伸手一擦,佛经阵终于承受不住箭雨的打击,彻底崩碎,梵文四散。方兰生几乎跪下,乐无异挥着晗光一跃而起,他融入了黑暗,他就是黑暗——他劈砍着箭雨,凌空劈斩而下,青铜机关被晗光一捅到底,齿轮相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箭雨,停止。
乐无异昏了过去。
18
方兰生拖着乐无异在镜面的长廊里走。他偶尔会被自己的血滑一下。方兰生觉得自己眼前罩着一层飘渺的黑纱,不能晕。他咬牙切齿地想,不能晕。要离开这里。
方兰生最大的优点是耐心。
他咳了两声,轻声问道:“无异?”
乐无异睁着眼,但是没法回答他。被方兰生拖着,地上长长一道浓厚的血痕。
“你别睡。千万别睡。你等我缓一下,马上给你治伤。”
乐无异笑了一下。他知道方兰生背着他,但他还是想笑。满脸的血干涸了,擦不掉。他现在完全看不见,以后可能也看不见了。
“无异,我跟你说……我是常熟人,以前叫琴川来着……我家乡……有很多好吃的,你知道叫花鸡吧……那是我家乡的特产,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花子,叫花子,他,他讨了一只鸡……”方兰生哽咽起来,他一边咳嗽一边哆嗦着讲着一个平凡无奇的故事,他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他必须要带着乐无异离开这个鬼地方。血液浸润了布料,也分不清是无异的还是他的,他几次脱手——他不敢回头看。
“无异,等出去了,我请你吃叫花鸡好不好?可好吃了……”
万籁俱寂。空荡荡的长廊,贯穿着血腥气。方兰生自言自语,他有点崩溃了,嘿嘿嘿笑起来。
大地倏然震动,滂沱的狂怒撞击着空气,方兰生感到脚下惊恐的瑟缩……他愣愣地抬头看,刹那间的明亮贯彻天际,他看到一条浴火的龙——
百里屠苏的龙!
屠绝鬼气,大杀四方,百里屠苏的龙在天上盘旋清啸,怒不可遏。血色的光弥漫天际,魔罗之王终于勃然变色——毁天灭地!
另一层冰蓝色的炁劲光火烛天——吐云郁气,喊雷发声,飞翔八极,周游四冥,来立吾左——纯净无暇道家炁劲如涤荡万世,洗净魑魅魍魉。男子清峻的嗓音震烁星辰:“道之所欲,凶妄尽伏!”
乐无异喃喃道,“夷则?”
方兰生失声痛哭:“对,就是他,他们不要命了要冲过来救我们,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无异……你撑住……”
乐无异短暂地笑了一下,随即剧烈地咳血,血沫堵塞了他的喉咙。方兰生拖着他往前跑:“我不会放弃的无异你也别放弃!”
方兰生不能停,一旦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起来。
剧烈的爆炸炸碎了墙壁,方兰生愣愣地看着烟尘之中走来两个身影,飘着血腥味的身影。
百里屠苏和夏夷则两个像血糊的人,都只剩如狼似虎疯魔一般的眼睛。方兰生架起乐无异,低声道:“无异,夷则没事,他就在你前面,他就在你前面……”
乐无异偏了偏脸,吃力地听着动静。他挣开方兰生,几乎爬着向夏夷则的方向:“夷则?夷则你在哪儿?”
夏夷则扔了手里的铁片,僵硬地埋着步子走向乐无异。他跪在他面前,伸手抹他脸上的血泥,轻声道:“无异?”
乐无异无声地笑了:“我让兰生封了我的眼识,想赌一把,你有没有受到影响?能不能看见?”
夏夷则道:“没事,能看见……”
乐无异道:“我赌你的鳞只能承担我的外伤……夷则你没事,太好了。”
夏夷则捧着乐无异的脸。乐无异闭着眼,脸上被血泪染得狼狈不堪——他的眼睛。
夏夷则第一次见到乐无异,只有七岁。他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小孩儿坐在葡萄架下,天光晴好,花香涌动,乐无异抬起眼睛看见他,琥珀色的瞳仁像是桂花糖,又甜又纯净。
乐无异永远也不知道,夏夷则那时候就爱上了他的眼睛。
夏夷则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方兰生看到百里屠苏,大惊之后的大喜,整个脸木了,僵直地瞪着眼,眼泪冲刷着脸上的血。百里屠苏近乎魔化,可怖的魔纹泼在他脸上,凶恶无比。
百里屠苏上前轻轻捂住方兰生的眼睛。
“别看。难看。”
方兰生抓住他的手,惊弓之鸟终于找到了可栖的树枝,他哆嗦着惨笑:“木头脸,你在就好,只要你在,只要你在……”
夏夷则咳得不正常,乐无异看不见,越来越焦急:“夷则?夷则你怎么了?”
夏夷则捂着嘴,指缝中鲜血弥漫。方兰生惊得要过去,被百里屠苏拉住,对他摇摇头。
夏夷则越咳越狠,身体里狂热的愤懑撞击着封印,强悍的妖力激愤地要击碎它,庞大的力量被封印地太久了,久地足够挣开一切桎梏。他身上青蓝色的妖纹明明灭灭,上演着一场生与死的蜕变。
乐无异看不见,闭着眼在地上摸,急得声音变了调:“夷则?夷则你怎么了夷则,夷则你回个话……”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在地上摸索的样子,胸中气血翻涌,横亘在血脉中十几年的封印,彻底覆灭。
太华山上,一片花瓣轻轻地点在酒杯之中,载沉载浮。清和真人眺目天际,兀自叹道:终是来了……
19
“夷则,为师将你妖力封印实属不得已为之。你即入我门下,便潜心修道参悟天理,绝不可生妄谈生死之心。”
师尊……
“夷则,万物生灵皆可修道,然你情况太过特殊,切记不可擅解封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师尊,弟子……
“若有一日你为害苍生,为师定会亲手将你诛杀……”
弟子要违背师命了……
方兰生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变故,夏夷则跪在地上,青蓝色美丽的妖纹从容地在他脸上蔓延,盛开,飘逸如纱的鱼鳍撑破衣服,披挂下来。鲛鳞迅速生长,清灵剔透的碧色宝石一般的光芒渐渐浮起,飘渺的歌声似乎从天而降,一丝一缕像芬芳的空气,缠住人的五感,缓缓绞杀——
“别听。”百里屠苏捂住方兰生的耳朵。
鲛人歌。悠扬婉转,仿佛永远在雾气的尽头招摇着,声声不歇,迷惑人心……
乐无异急疯了,他在地上摸,摸到一只冰冷的手。表面像覆着鳞片,凉而且滑。手的形状依旧修长而有力,指甲却锋利如刀。
“夷则,夷则你怎么了?”乐无异抱着夏夷则的头,摸到长且柔软的鱼鳍。
“无异……”夏夷则只一说话,便伴着不知哪里来的虚无的歌声。乐无异慌慌张张地摸他的脸:“在呢在呢——兰生!夷则他怎么了你帮我看看!”
“他……彻底鲛化了。”回答的是百里屠苏,乐无异愣了愣。夏夷则妖化他也不是没见过,“彻底鲛化”是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突然拈出一张符,正打在夏夷则身上。夏夷则被定住一般,不再动弹。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
佛光再临,方兰生打坐之地上空佛光灿若星海,逐渐汇聚,熔成宝冠袈裟,端坐莲台的菩萨坐像。温柔慈悲纯净的光扫去一切阴霾一切伤害。
方兰生宝相庄严,宛如入定。他打坐诵经时不能有一丝一毫分心,只能在最安心时才可有效。
百里屠苏现在就站在他身边。
血气渐去,乐无异一偏头,蹙眉道:“有个大家伙过来了。”
百里屠苏拎着红莲向乐无异所指方向走去。沉闷的脚步声掺杂着古怪的摩擦声,像是硬质的皮子。
百里屠苏上前一剑,血红色的光一闪,黑暗中矗立的影子微微一动。
一具近两米高的尸骨。
它站在那里,面部几近碳化。五官只剩窟窿,散发着腐臭味道。它一身披挂,严整的皮甲,将军一般拄剑而立。四肢都带着巨大的铁箍,诡异之极。
“这不是……”方兰生目瞪口呆——城墙外面,年轻英俊的异族将军,对着女王放肆微笑的年轻将军——“它身上的皮甲就是楚制皮甲!”
方兰生一惊,乐无异也听见了。他循声找到方兰生,站在他身前,平静道:“形容一下。”
“我们先前看到的那壁画,里面那个将军的穿戴……”方兰生道:“它手里拿的剑是典型的类似越王剑的制式,它是……它是……”
“庄蹻。”百里屠苏平静道。
乐无异也震惊:“不可能吧……”
夏夷则睁开眼睛,胸前的符纸灰飞烟灭,锋利如刀如锥的冰刃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将军干尸被扎了一身冰碴,缓缓地动起来。夏夷则的桃木剑早就断碎,他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的铁片,操纵着狂风怒雪,呼号着席卷而去。
“她死了你跑来守墓,他伤了你才后悔……可笑!”
百里屠苏忽然转过身,血色的剑影倏地扇形开屏,挡住了夏夷则的攻击。方兰生愣了,急道:“你们俩干嘛呢?怎么自己打起来了!”
百里屠苏的煞气缠绕着将军干尸,道:“这个不能打。”
夏夷则持剑拈诀浮在半空,目中白光大盛,鲛人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暴风雨中的海浪。
他在愤怒。方兰生不知还有这层变数,他觉得夏夷则现在的样子濒临失控。
乐无异轻声道:“夷则,你先下来,听屠苏哥说。”
夏夷则没有动。
乐无异站起来,笑道:“我看不见啦,你倒是来扶我一把啊。”
鲛人歌声渐渐小了下去,夏夷则站在乐无异身边,搂着他。
“它是机关的中心。把它打烂了,不知道又要触发什么。”百里屠苏收回了煞气,面无表情地从干尸手里撬了那把剑,甩给夏夷则:“滇国赔你的。”
夏夷则伸手一接,是一把锋利无比的青铜剑,剑身流光溢彩,铭着“却邪”二字。
越王名剑之一,却邪剑。
四周镜墙回廊缓缓下沉,被百里屠苏和夏夷则砸得破破烂烂的迷宫消失无迹。
四周空旷地吓人。
百里屠苏看了看将军干尸空空的眼睛默默遥望的方向,叹道:“往这儿走。”
夏夷则扶着乐无异,百里屠苏牵着方兰生。方兰生回头,看那停在原地越来越远孤独的将军,忽然道:“我以前听说先秦时期曾经流行过制作一种人牲,四肢打断再由铜器续接,取‘披枷带锁永不逃离’之意,又能让人牲显得高大可以更好地镇墓。”
其他三人沉默。
“而且我早就想问了,庄蹻夺权之后女王死去,这墓即便是早就造好的,那些画他也不用留着啊……”
“嗨,谁知道呢……”
四人慢慢地走着,终于看见了光亮。乐无异道:“到哪儿了?”
方兰生道:“……主墓室。”
不,更像是卧室。
女王的卧室。
主墓室反而没有什么金子珠宝,物什器物的布置却很用心,明显当年楚地的风格,古朴简洁,温馨整齐。似乎这里只是女王休息的地方。她还会醒来,对着爱人轻轻微笑。
方兰生叹了口气。
主墓室很宁静,根本不像百里屠苏之前所说怨气最盛。
“不可大意。”百里屠苏把方兰生往自己身后推了推,长剑挡在身前,表情很严肃。方兰生有点好奇,这里比起外面太平静了,根本什么都没有。
夏夷则搂着乐无异,此时乐无异很安静。
他觉得百里屠苏是对的。他听到了女人哭。
20
女人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放风筝的玻璃丝,尖细锋利,挑上天去。乐无异闭目蹙眉,仔细地分辨声音到底是哪里来的。
夏夷则眉头跳了一下,额角冷汗滑下来。他本就脸色发白,现在简直面无血色。乐无异看不见,只抓着他的手。夏夷则全部的毅力都用在支撑自己的意志上。
室内忽然泛起淡淡的青光。四个人背对背站着,女人哭声依旧若隐若现。隐隐似乎有流水声。乐无异皱眉:地下水?
是谁……是谁……是谁……
乐无异道:“你们听见没!”
方兰生奇怪:“听见什么?”
乐无异道:“有女声在说话。她在问我们是谁……”
方兰生仔细谛听,半晌摇摇头:“什么都没有。你们俩,听见了么?”
百里屠苏疑惑地看着他,摇摇头。夏夷则原想摇头,看着乐无异,改口道:“没有。”
谁……啊……
乐无异肃神敛息,听了半天,那女声突然轻轻吟唱起来。空灵的音符如雾如霜,柔软纯洁。
百里屠苏面色微微古怪,看了乐无异一眼——他也听见了。那声音缠绵悱恻,从四处八方飞来,钻入毛孔,渗入血管。
方兰生神色茫然,他看看夏夷则,夏夷则亦是疑惑。他怀中的乐无异忽然全身僵硬,双手抓着头发几乎倒地。夏夷则抱着他,把他的头放在颈窝出,慌张道:“无异?无异?”
“你把我妈那盆猫尾草给打了。”乐无异轻声道:“你是个坏小孩。”
夏夷则怔了。
乐无异轻轻勾了勾唇角。
百里屠苏倒退几步,面部魔纹一跳。方兰生去拉他,被他一掌挥开。方兰生吓一跳,百里屠苏眼中血色再起……
“你……你从来不听话……”百里屠苏看着方兰生,一步一步往后退,离他越来越远:“你从来都不听话……不让你跟着你偏跟着,我是来送死的,你不能有事……”
方兰生想要跟上去,百里屠苏厉声喝道:“站住!”
方兰生怔怔地看着百里屠苏,看他脸上的魔纹狰狞地跳动。
百里屠苏脑子里仿佛有个漩涡,整个天地都不在了,他几乎站不住。他被人按在一面镜子前,镜子的那一边是一个宁静的村庄。他看见栉比整齐的木屋,他看见熟悉的村人们,他看见女娲慈悲庄严的雕像,他看见久已死去的人们微笑地活着。他看见……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嫌弃这波澜无兴的生活,小男孩偷偷溜出村外,小男孩引来了许多陌生人……
不,停止,停止!别让他们进村庄!
一颗血珠,慢慢沿着镜面滑下来。又是一颗,血色划过那个记忆中永远安详的村庄——血珠越淌越多越淌越多,铺天盖地罩下来,血光绞杀了瞳瞳的天光。
百里屠苏挣扎,他用拳头砸,用头撞,冰凉的镜子纹丝不动。他的脖子被人押着,他发出困兽一样的低啸。
大家跑啊,求你们了,你们跑啊!!!
押着他脖子的人突然笑了。清凉的嗓音带着笑意:你们村庄的人早死十几年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百里屠苏停住了。
嘻嘻嘻嘻嘻,都是你害的,你身上有多少人命你数过么。你死呀,你快去死呀,你死呀。
百里屠苏大笑起来。那声音那么熟悉,永远那么欢快俏皮,无忧无虑……
兰生。
百里屠苏吃力地转动脖子,他看见方兰生押着自己,神色似笑非笑。
平时装着苦大仇深的。还不是为不想死找理由?你要真有愧,赶紧去死啊。
兰生……
你死啊……
百里屠苏手中的红莲红光震颤。他神色涣散,看着前方,挥起红莲向自己砍去。方兰生冲上去双手一合,赤手空拳抓住了红莲。百里屠苏机械地还要砍,剑锋切肉削骨。方兰生咬着牙闷哼一声,涓涓的血液沿着红莲弥漫开。百里屠苏霎时间血瞳大开,空洞地看着方兰生:“汝为何人?”
方兰生痛得张不开嘴,百里屠苏机械的嗓音忽然变厚,四面八方弹着回音,无数的恶魔遥远地相和:
“汝——为——何——人——”
方兰生低颂佛经,佛光柔和地弥漫开,包住百里屠苏,奈何进不去百里屠苏那一层煞气。
“诸佛神力,如是无量无边,不可思议。若我以是神力,于无量无边百千万亿阿僧祗劫,为嘱累故,说此经功德,犹不能尽……如来一切所有之法,如来一切自在神力,如来一切秘要之藏……”
百里屠苏的眼中只剩如焰血光,再无其他。他挥手抽剑,方兰生抓住剑身,硬是让他抽出一截血色。
方兰生的佛光越来越强悍,澄澈万物,净化一切。
“诘其根元。咸有体性。纵令虚空。亦有名貌。何况清净妙净明心……”
百里屠苏左手凝结如刃煞气,狠狠向方兰生后心口抓去,方兰生不躲不闪,兀自念经,百里屠苏的手将将停在方兰生后心口一寸处,一切动作都凝固住了。
百里屠苏愣愣地看着方兰生,流出血泪。
方兰生松开了红莲,红莲闶阆一声,掉在地上。他双脚离地,被佛光托着,慢慢浮起。佛光澄明,如万顷琉璃,又如能破无明昏闇。梵音已至,渺渺茫茫,诸信徒吟唱,宛如回答诸魔万恶:
“辟——支——迦——罗——”
方兰生双手合十,无机质的清灵的声音轻轻唤着:“天子魔罗……”
当日,天子魔一钵饭供养辟支迦罗,有大功德,领第六他化自在天。
“吾还一钵饭之恩……”
方兰生捡到一身是血的百里屠苏,给他炖了一锅白粥。
不好吃也不许说!本少爷难得大发善心给别人做饭!
“迦罗……佛……”
百里屠苏伸手抓住方兰生一只手,单膝跪下,虔诚地仰望。佛光温柔普照。
乐无异看不见。
他现在是瞎子。
他感觉到夏夷则站在自己面前。
“你说你要去太华山,你就去了。几年几年见不到人,也就算了。其实我知道,你一直想出家是吧。”乐无异顽劣地笑起来:“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个道观收你!”
夏夷则看着乐无异。
“我一直一直抓不着你。你在天边飘啊飘啊飘,我追都追不上。我做什么你都看不上。你高兴吗?你快乐吗?你能给我个表情吗?”
乐无异歪着头笑,天真无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心很大很大。大到没我。”
夏夷则向后退了一步。
“什么仙啊怪啊我到现在都不信呢。结果你跑来跟我说你是鲛人。”
“你冷心冷情啊。我不要你会怎么样啊?”
夏夷则被他逼得倒退,乐无异看不见,走着走着走乱了,乐无异根本找不找他,在原地转,半天道:“姓夏的?你耍个瞎子好玩儿么?”
夏夷则并不吭声。
乐无异笑得不能自已。
他茫然的眼睛看着虚无,正确无误地对着夏夷则,一手缓缓拔出腰间晗光,一面轻轻道:“姓夏的——我爱你。”
乐无异追着夏夷则连续劈,夏夷则左躲右闪,晗光呼啸着切割空气,夏夷则身上很快出现了细密的伤口,血腥味弥漫。
另一边方兰生的佛光照彻天地,一刹那的光亮映着乐无异纯真的笑容。他一转身,晗光剑清啸一声带着风声劈断什么,室内的光华顿时收敛,全部黑暗下去。
中间缓缓升起一五彩的光球,女人轻缓美丽的吟唱,软软地透了出来,乐无异飞扑上前,快得剩下一串残影——他一剑扎了下去。
一室的流光异彩炸开来。
“嘻嘻嘻嘻……呵呵呵……哈哈哈哈……”
几千年寂寞的哀怨不甘心地在上面盘旋。背叛,利用,虚情假意,在空中哀嚎。
乐无异引着九霄雷霆立地一插,天雷地火,清除业障杂恶,还天地清澈安宁。
电劈雷击,在宇宙中彻底爆炸。
杂念四处冲击,空中九把大剑砸下,地上冰蓝阵法突然出现,沿着刚才乐无异追夏夷则的路线一个一个挨一个连绵相锁,把所有戾气扣在万阵之中。
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大梦初醒一般摇摇头,夏夷则没什么表情,乐无异微笑。
室内清唱的女声终于下去,女王棺椁缓缓浮起一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女子的影子。
大凡人活着,总要受爱恨的折磨。然而人死了,留着那么一点神识,却还是要受如此折磨。
爱,恨,贪,嗔,痴。
阿弥陀佛。方兰生双手合十。
百里屠苏行礼,轻声道:“吾王。”
女子没有动。她装束和壁画上一模一样,是姐妹里那个眉间少了一点的。她很迷茫地发愣,她睡了几千年。
百里屠苏哼起一首歌,一首童谣。他为数不多的对家乡的记忆里,一首音节简单好听的歌谣。
墓室里回荡着百里屠苏轻哼的声音,女王和起来——母亲哄着孩子睡觉的歌谣,几千年没变。
乐无异好奇地听着。他看不见,却听见有个悠扬的女声轻轻说话。发音和汉语完全不一样,可是他听得懂,多么奇怪。
“你们俩没有被迷惑。”
“当然。”
“你的心智很坚定。”
“那……也不是。其实主要因为我根本看不见。那些幻象一出来我就知道了,不是真的。”
“原来如此……”
“我妈花粉过敏,偏偏喜欢盆栽,除了‘岁寒三友’什么也弄不了。其中的‘菊’还得我伺候。我一说我妈的猫尾草,夷则就清楚了。猫尾草的花语是,警惕。”
“……”
还有哦。不过我不告诉你。乐无异得意地想。
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在葡萄架下。乐无异阅读一本儿童画册,小手拉着夏夷则,嫩声嫩气地说,夷则~我跟你说哦~书上说~葡萄花的花语是~
宽容。
女王影子看着百里屠苏,恍惚道:“阿姊……你是阿姊的孩子……”
百里屠苏没说话。
女王道:“阿姊把焚寂带走了……你要……守护好……”
方兰生挺惊讶:“焚寂?”
女王浮在空中,愈发淡了:“你是……虞地人?”
方兰生一愣,虞,琴川,常熟,他点点头。
女王轻轻一笑:“怪不得……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方兰生一想,谁的气息?他转头看见夏夷则手里的却邪,恍然大悟。
“他在外面给你守墓。他进不来。”方兰生轻轻道。
女王面容平静,沉浸在回忆里:“我……想阿姊……”
那个将军来了。那个将军走了。所爱的人,所恨的人,都不见了。
阿姊,你什么时候回家?
地下水声越来越响,女王的棺椁轻轻颤动,突然崩裂,几千年地质的改变让地下水改变走势,墓中较低的一边被地下水冲开。百里屠苏抱着方兰生,夏夷则拉着乐无异,向上一跳。
女王的影子看着自己的棺椁被冲散消失,墓室外面传来阵阵哀鸣——他想进来。
女王摇摇头,看着四人,轻声道:
好好珍惜呀——
她渐渐消失。
夏夷则忽然冲着黝黑不见底的地下河纵身一跳,刹那间化出的巨大的青色琉璃一般的鱼尾拍着河水几乎起了浪,纱似的鱼鳍一摇,再也不见。
乐无异大叫一声去捞他,接着就要往下跳。方兰生拦着他,百里屠苏拉着方兰生。
“夷则疯了!他跳进去干嘛!”乐无异没头没脑往河水里扎:“去救他啊!兰生!屠苏!去救他啊!”
乐无异哀求的声音近乎嘶哑。
“闹什么闹!”半空中禺期抱臂出现:“他死不了,救他干嘛。你听说过鱼被淹死么!”
乐无异循声去抓住禺期:“老头子,夷则怎么突然跳河了?”
禺期哼了一声:“你们谁都不知道鲛人歌怎么回事么?”
方兰生愣了愣。
禺期叹道:“小子,他跳河绝对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本来他压得挺辛苦,刚才被女王的怨气一撞,吾估计他压不住了……”
乐无异急道:“什么?”
方兰生道:“鲛人歌,据说可以表达鲛人的喜怒哀乐,但更多时候……是为了……求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