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润夏  

[古剑二][狼王/秦炀]西风烈 [完结]

1
  西风是一种酒。当年捐毒国最有名的酒。烈得像来自地狱的毒液。沙漠里的人用它来治疗伤病,无论这伤病是来自白天的酷热还是夜间的苦寒,一口西风就能统统燃烧掉所有忧愁。老天很少给挣扎在沙漠里的人好脸色,所以得自己寻找快乐的方法。西风原来不叫西风,但是捐毒国灭十几年之后,它原来的名字也不大有人知道了。安尼瓦尔从封印着妖魔鬼怪和先王灵魂的地宫里带出了最后几坛正宗的捐毒酒。 
  他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西风。 
  从极西边死亡之海吹来的风,带来寒冷,干旱,绝望,和死亡。 
  让人感到憎恨,以及亲切。 
   
  秦炀醒过来的时候正对着夜空中的月亮。狭长锋利的弯月切割着视觉,勾魂夺魄地轻轻微笑。他身上被捆着,不远处的篝火燃烧着枯枝,火焰欢快明媚。大漠中的枯枝不难找,没有丝毫水分,烧起来挺容易,有些树枝树根不知道在沙漠里死亡了几千年,裸露在地表,成为植物的尸体。篝火旁边坐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咽下一口酒。这个男人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睛的颜色被篝火撩拨地闪出金琥珀的光,像是某种张扬的野兽。 
  这种眼睛秦炀在另一个人脸上见过。只不过那另一个人看上去很善良,这一个人看上去不怎么善良。 
  “你是乐无异的哥哥?”秦炀很平静地问。 
  安尼瓦尔拨了拨篝火,夜间的沙漠的寒冷并不比雪山差。他本来应该很英俊,可惜脸上有道疤,贯穿了嘴,让他看起来凶神恶煞。 
  “猜对了。”安尼瓦尔说:“你可以叫我狼王。” 
  秦炀倒在冰凉的沙子上,顿了顿,向篝火蠕动。他手脚被捆得结实,血脉不通已经开始发凉发麻。身上的铠甲保暖功能实在欠佳,他的牙齿开始打颤。 
  “要不要喝。”安尼瓦尔扬了扬手里的酒坛:“这是活在沙子里的人们找到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秦炀客气地回答:“请来一点,谢谢。但是我手脚都不能动。” 
  安尼瓦尔站起来,身上几颗巨大的宝石清脆一撞。他上前掰开秦炀的嘴,往他嘴里倒酒。只有一小部分进了秦炀的口,剩下的倒了他一脸。秦炀眼睛鼻子进了酒,烧刀子不仅在他口中燃烧,还刺痛着他的视觉和嗅觉,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可能会死。 
  “好喝吗。”安尼瓦尔这几年汉话一直有进步,他甚至读过一些诗。但是他说汉话的时候语调一直平稳,没什么起伏,感情也欠缺。 
  秦炀咳嗽半天挨过去,他酒量其实一直也不错,但是烈到如此的酒他第一次喝。 
  “不错。让人看透生死。”秦炀回答。 
  “这酒叫西风。”安尼瓦尔说:“我起的名字。捐毒国灭了这么长时间,它原本的名字给人忘了。” 
  安尼瓦尔说这话的时候,十二月里强悍的西风在沙漠上空呼啸,像酒燃烧着血管。
  “好名字。很贴切。”秦炀回答。他终于蠕动到了火堆近前,说话平稳了些。
  安尼瓦尔突然笑了。他有趣地看着秦炀,这个男人的脸一直都处惊不变,客气而冷漠,有一种天朝士兵特有的坚韧。 
  “我把你绑着,你都不问原因。” 
  “原因你自己会说。如果你的目的是要我的命的话,我想我不会醒来。” 
  安尼瓦尔又灌了一口酒。他的眼睛依旧熠熠生辉,仿佛也跟着篝火燃烧。 
  “我要跟你打听个地方。”安尼瓦尔的语调还是没什么起伏。 
  “哪里。”秦炀仰面朝天,但尽量活动手脚。 
  “龙兵屿。” 
  秦炀一震,他仰着脸看安尼瓦尔:“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安尼瓦尔微微一笑:“无异来找我,跟我宣扬他的爱恨理论,把这个地名说了出来——真是个可怜的傻孩子是不是。” 
  秦炀沉默。 
  半晌,他问:“你找龙兵屿干什么。” 
  安尼瓦尔突然大笑起来。秦炀努力仰着脸看他,所以拉长了脖子,他看到秦炀的下巴,还有喉结。他端详了一下,秦炀的脖子很有力量的美感,如果被弯刀切割,应该切割哪个部位呢。 
  “我说我是好奇,你信不信。”他抽出弯刀,在秦炀的脖子上反复比划。这个军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安尼瓦尔很欣赏:“我想看看温暖湿润,四季如春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毕竟——我也是吃沙子长大的。”

2
  沙漠这个地方,很有趣。大片的黄沙,零星的绿洲,是死亡怀里抱着渺茫的生命。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沙暴,一个城,一些人,一个绿洲,就没有了。 
  偏偏还是有人挣扎着活。 
  “无异来了之后,渴死的人在减少。挺好。”安尼瓦尔盘腿坐着,秦炀仰脸累了,闭目休息。 
  “说点什么。比如龙兵屿。”安尼瓦尔发现在秦炀脖子上抹刀子吓不到他,只好兴致缺缺地收了刀子。真要杀一个无法反抗的人,他的刀会背弃他而去。 
  “不。”秦炀难得吐了一个字。 
  “为什么?”安尼瓦尔很耐心:“我只是想去看看。” 
  秦炀猛地睁开眼睛。平淡无奇中原人的黑眼睛,在安尼瓦尔看来却很少见。夜空的颜色。下次弄些黑色的宝石来。 
  “你会忍不住。”秦炀淡淡道。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安尼瓦尔俯下身子,逼近秦炀的双眼,几乎贴了上去。秦炀又闭上眼睛,仿佛眼不见心不烦。安尼瓦尔有点稀奇:“不准备再说下去了?讲点大道理什么的,向我阐述一下那些人的悲苦,以及生命是很珍贵的。我亲弟弟就是这么干的。” 
  秦炀突然发出一声,近似嗤笑。 
  “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我就是不想听。怎么办?”安尼瓦尔用刀鞘去扒拉秦炀的眼皮:“你却给了我一句总结。以及你刚才为什么笑?” 
  秦炀拒绝回答。 
  “龙兵屿,在哪里。”安尼瓦尔略微加重了语气:“说。” 
  秦炀冷声道:“我说你会忍不住,显然你也没反驳。所以这是一个你我都知道的结果,那么我就不能让那个错误的原因出现。” 
  “哦。”安尼瓦尔用刀鞘描秦炀面部线条。他在中原人里算是比较有棱角的。当年他第一次到长安,觉得中原人真是长得都一样,一样平。 
  安尼瓦尔喝酒,一口接一口。秦炀只喝了一口,现在都觉得醉了。安尼瓦尔喝了快一坛,什么事也没有。西风一点也不好喝,既不香,也不醇,只剩刺激,像刀片,像火焰,像毒汁,就是不像酒。 
  “最后流月城,你上去了。”安尼瓦尔说。 
  “上去了。” 
  “见过沈夜了?” 
  “并没有。” 
  “我倒想见见他。”安尼瓦尔耍了个刀花。 
  “见到他说什么?” 
  “也没打算说什么,我好奇,想看看他。” 
  两人陷入沉默。 
  “所以你确定不会告诉我龙兵屿在哪儿?”安尼瓦尔似乎有点醉了。 
  “不会。”秦炀也醉,说话开始模糊。 
  “你很尽职尽责。”安尼瓦尔道:“你是个不错的军人,这个时候还想着要保护龙兵屿。” 
  “道理上来讲,龙兵屿的人是无辜的。” 
  “道理?你要真心服那些道理,刚才你为什么笑?” 
  “道理就是道理。” 
  安尼瓦尔今天兴致很高,竟然有耐心跟秦炀扯淡。无异一直学不会捐毒语,开头教的话第二天就忘。其实他学不学的会也不怎么重要了。捐毒已经不能作为一个城邦或者民族,散落的稀少的幸存者要么是傻子白痴,要么身体孱弱,身体好一点的跟着他在沙漠中流浪,老弱妇人要么死掉要么被周边好心的部族接受。捐毒语已经丧失了大范围的使用价值。他要跟无异说话得讲汉语,导致他一段时间之内几乎不愿意跟无异交流。 
  然而毕竟是亲兄弟。所以安尼瓦尔汉话倒是突飞猛进。 
   
  “说起来……你是怎么成为孤儿的?”安尼瓦尔真醉了,他站起来,走到秦炀身边,弯下腰看他。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迫使秦炀睁开眼睛,他瞪着安尼瓦尔,愤怒了。 
  “唉,我以为你忘了呢。”安尼瓦尔笑起来:“那女人算个遗腹子不知道,我以为你也不知道。” 
  秦炀别开脸:“狼王,你松开我,我们打一架。” 
  “你输了就会告诉我龙兵屿在哪儿?” 
  “不。” 
  “那不打。” 
  秦炀木着脸,平复了一下情绪:“我是不会告诉你龙兵屿在哪儿的。事实上这个也算个机密。各大修仙门派就是怕有去寻仇的才对龙兵屿的事一直缄默。龙兵屿的人也算配合,让我们研究魔气之类的。” 
  安尼瓦尔听得挺认真:“哦。” 
  “所以,你问我问不出什么。问别人吧,比如你弟弟。” 
  “那我哪儿舍得。” 
  秦百将不打算说话了。 
  安尼瓦尔鬼使神差来了一句:“如果我放掉你,我们还能见面吗?” 
  秦炀这次来安西都护府轮值,中途小队被偷袭。他被打晕。安尼瓦尔把他捆来这里,逼问他龙兵屿在哪儿。 
  实在是丢人。 
  “我可以请你喝中原的酒。”秦百将道:“我想你会喜欢。” 
  “好。你先告诉我龙兵屿在哪儿。” 
  “……你为什么非要找龙兵屿?为了复仇?” 
  “说好奇,你不信。那找个其他理由吧。我想看看,捐毒国换来地方什么样。” 
  秦炀突然说不出话。 
  “也许加个朗德寨?还有什么地方也有矩木枝?” 
  “无异当时不记事,无法感同身受我不怪他。你么,也许有一天汉人死得差不多了,汉话没人说了,你要和自己的亲人交流得说异族语,那时候才能理解吧。”
  “你真睡着了?唉。” 
   
  第二天秦炀醒来,身上的绳子没了。安尼瓦尔没了。篝火没了。脑袋上方的西风刮过去,抽空了人的心。 
  秦炀爬起来,看着天宽地广的沙漠,有点傻。 
  太大了。 
  天地浩渺对中原人来说是个概念,对于沙漠居民来说却是常识。天很大,地很大,人很小。秦炀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 
  都护府的骑兵。秦炀一身狼狈地站着,心想狼王也不错。 
  没打把他渴死在沙漠里的主意。

3
  安尼瓦尔又找来了。 
   
  秦炀被节度使发配到边疆的边疆看城门儿。安尼瓦尔骑着名贵的大宛马踏沙而来。他身上马上宝石金子多,被太阳照得整个人在发亮。 
  秦炀站在土城楼上看着安尼瓦尔纵马飞驰。安尼瓦尔的大宛马是纯黑色的,肌肉健硕,奔跑起来形状结实虬结。这马和它主人一样,都很精彩。 
  安尼瓦尔停在城楼下,抬头看秦炀。他眯着眼,一歪下巴:“下来。打架。”
  秦炀不动:“又打听龙兵屿?” 
  安尼瓦尔道:“这个我自己去找。走之前咱们打一架。” 
  秦炀叹气,走下城楼。安尼瓦尔站在黄沙漫漫的背景前,冲着他笑。 
  秦炀双手持枪,行了个礼:“让兵器吧。” 
  安尼瓦尔左手拔出弯刀,潇洒地挽了个刀花,秦炀突然看见漫天飞雪。 
  安尼瓦尔速度很快。因为他右手使不上劲,力量方面吃亏。多年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让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秦炀抖枪一拦,弯刀杠上长枪,两种兵器嗡一声共鸣。
  其他守城楼的士兵正好无聊看热闹,秦百将和一个胡人打得激烈,上上下下飞舞着刀光枪影——桃花刀,梨花枪。刀光大而弧,枪影小而密。严冬寸草不生的大漠上,爆了铺天盖地的花瓣儿。 
   
  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不回答吗。 
  什么问题。 
  你是如何成为孤儿的? 
  …… 
  因为你的父亲……死在捐毒,对不对。 
   
  你不愿意提及,是因为其实你也在反复想这个问题。 
  你不知道你父亲当年是战死的还是……被吃掉的。 
  是被捐毒人吃掉的,还是被同泽吃掉的? 
  秦炀,你应该去捐毒看一看。 
  你的父亲死在那里。我的父亲死在那里。那女人的父亲也死在那里。 
  秦炀,我领你去捐毒吧。 
  那真是一个好地方。 
   
  那天打了很久。两人的胳膊终于被撞击的兵器震得骨痛欲裂。他们拿着兵器对站着,大漠的风卷着黄沙在他们之间盘旋离去。安尼瓦尔的风兜被吹开,脖子上杂七杂八的挂件里多了两个黑色的宝石,黑得抓人。 
  “你知道捐毒在哪里。但是你不敢去。” 
  “闭嘴,停止。” 
  “你不敢去。你说我会控制不住,因为你有的时候也想失控。” 
  “我说你闭嘴!” 
  “每天把大道理都背一遍,说服自己吧。” 
   
  秦炀一枪抽下去,砸得安尼瓦尔的弯刀巨震。安尼瓦尔后退几步,对着他笑。接近黄昏,该死的西风尖峭起来,从安尼瓦尔的方向吹来。安尼瓦尔洁白的长围巾招摇开, 拍打着秦炀的铠甲。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龙兵屿?” 
  “不会,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永远不会。” 
  “哦,那我自己去找。今天就动身,看看中原地区。” 
  “中原很大,你好好找。” 
  “当然。” 
   
  安尼瓦尔当真就走了。他小时候以为世界是一堆沙子,少年时到处流浪,有几次走到了大漠的边缘。 
  原来,连沙漠都是有边的。 
   
  安尼瓦尔走的第三天,秦炀收到符灵。他有点惊讶,安尼瓦尔怎么会用这个。但是又一想,他弟弟乐无异对这方面好像有些涉猎。 
  安尼瓦尔写汉字横平竖直,似乎不是毛笔。 
  “我一直向东,走出了沙漠。我看到了树木。”

 4
  “今天遇到一队往大漠里送给养的士兵。其中一个似乎读过书,告诉我‘同泽’的意思是好到可以共穿内衣。汉人真奔放。” 
  嗯,是啊。 
   
  “今天看到一段长城的遗迹。低矮的土墙。它现在不能防御任何人,我很郑重地迈过了它。” 
  不知道说什么。 
   
  “我沿着长城往北走,忽然想去看看太华山。我第一次看见雪,在雪堆里打了个滚。真是又白又漂亮。太华宫的道士们嫌雪碍事,把它们扫成一堆,踩成烂泥。我要是能把这些被人嫌弃的雪带回大漠该多好,我们真的缺水。道士们很友好,虽然我真的搞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没关系,我有时也搞不明白这群出家人在说什么。 
   
  “亲爱的炀,你一直都不回信,我很伤心。我写信问无异我的汉文是否存在文法问题,他回信告诉了我符灵价格。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你买不起这玩意儿。走之前送你一些就好了。” 
  ……谢谢哈。还有这些看不懂的文字是什么? 
   
  “亲爱的炀,我在太华山舍不得走。雪这样好,那么干净冰凉,又会变成水。大漠里的人一生都不会看见。我今后回去,要怎样跟他们形容什么是‘雪’呢?”
  我不大喜欢你对我的称呼。以及我还是看不懂最后的话。捐毒语? 
   
  “亲爱的炀,我决定离开太华山。否则我担心我一辈子都离不开。走的时候看见两个道士在喝酒,一个眼睛很黑很大,一个眼睛头发都是白的。大眼睛的道士很能喝,拼酒我差点就输了。我跟他们说我想把雪和冰带回家乡,我的家乡每年都有很多人死于干渴。他们没有说话。我知道,按照中原人的理论,我们生在大漠,大约就是天命吧。” 
  说什么呢……以及,捐毒文字看起来真漂亮。 
   
  “炀,我来到了长安。长安我来过几次,每次来的感受都不同。我看到很多大漠来的人,他们穿越沙漠,来到长安稳定地生活下来。这样很好。但我觉得我还是必须回到大漠。” 
  安尼瓦尔用芦苇笔认真地写下最后一个汉字。他想了想,又添了几句捐毒语——无异说过,捐毒文字像花边,或者天边的云彩。绵延变幻,没有人看得懂。 
  当年幸存的捐毒人读书识字的并不多。能流利书写的只有几个。捐毒文是个快要或者已经死了的语言,几十年以后可能再没人看得懂捐毒语的诗歌故事,不知道曾经捐毒人的诉说和歌颂。 
  安尼瓦尔把它们写给秦炀。 
   
   安尼瓦尔很欣赏那女人的性格。一本正经,坚韧不拔。在一个大家庭中,最能影响姑娘的,是她的父兄。想来各族都不差。女人经常提起她的师兄。会做饭。严肃。一丝不苟。人生的信条就是军纪。 
  并且,也是孤儿。 
   
  安尼瓦尔第一次见秦炀,正看见他骑着马,走过荒寂的沙漠。地位不高的将军,铠甲穿得整整齐齐,平静地领着士兵们穿过戈壁。夕阳底下,缓缓走过整齐划一的剪影。 
  暴躁的西风,穿过大漠。 
   
  安尼瓦尔少年时代考虑的问题是怎么活下去。不饿死,也不渴死。父母皆死,弟弟也没找着。成年之后,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因为他找到了捐毒的遗民。他们中大部分是没有劳动能力的,魔气让他们又疯又傻。可是他必须养活他们。他对他们说,我是兀火罗的儿子。我是一直守护着你们的大将军的儿子。 
  所以我也能守护你们。 
   
  安尼瓦尔以前读过很多捐毒诗歌。无论哪族,诗歌中最多的就是爱情。一个人,如何爱上另一个人。他很好奇,偷偷看到父亲抱着母亲。母亲不是他生母,娇小,温柔,一样很爱他,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教他唱汉族的诗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秦炀是看不懂捐毒文的。他不知道狼王到底写了些什么给他。那些漂亮陌生的文字所记载的故事,早在捐毒国灭那天,终结。 
   
我用已经死亡的语言,书写对你的爱恋。

5
  “炀,我今天遇到一个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女人。孩子很小,太小了,简直是一个肉团。女人说孩子刚刚一岁多一点。小孩儿的眼睛又圆又大,看人的眼神特别神气,让我想起当年的无异。我告诉她,我弟弟当年也是这么可爱的,眼睛颜色比我还要淡,像是中原的一种透明的糖。小孩儿对着我咯咯笑,我买了许多芝麻酥给他。女人一开始不收,我说当是送给我当年失散的弟弟吧。女人收下了,但是她告诉我,她的孩子目前只有两颗牙。唉。 
  我和无异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谈到父亲时,我说的是兀火罗,他说的是乐绍成。我们是亲兄弟,不应该这样。当年我要是找到他就好了。 
  谁能把我们之间缺失的十几年还给我们呢。” 
   
  秦炀把安尼瓦尔的信收起来。一个多月以来,他习惯了隔三差五的符灵。作为一个军人,他要服从驻地安排,所以事实上他没去过很多地方。安尼瓦尔一直坚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大惊小怪地记录下来寄给他,乐此不疲。 
  秦炀有一种自己跟着安尼瓦尔到处逛的奇妙错觉。 
  信上还有持之以恒的捐毒文字。秦炀并不打算问他这些文字的意思,但是每封信都存起来,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看看。老天在大漠里形象地诠释了苦寒二字。秦炀守着城门,无聊地看着偶尔骆驼队经过,男女老少风沙满面。秦炀父亲死去后,程廷钧找到了他。他并没有来得及吃太多苦,然后他习惯了军队按部就班服从命令的生活。闻人羽曾经数次提到过乐无异的哥哥。是个马贼。凶恶。不讲理。很疼乐无异。领着捐毒遗民过活。秦炀试着想像安尼瓦尔少年到青年这段人生的艰难竭蹶,他居然没有死。挺好。 
  乐无异他在无厌伽蓝见过一次。不错的孩子,很善良,有种盲目的乐观,和没怎么吃过苦的天真。他简直是安尼瓦尔的另一个极端,他们兄弟俩平时怎么相处呢?如果他能一直保持这种天然心性,倒也是个不多见的人。 
   
  “炀,我看到中原小孩子喜欢做一个游戏,叫‘官兵抓盗贼’,说起来我是马贼你是官兵。你怎么不抓我?” 
  乐无异现在生意做得很大。还有乐绍成的支持,加强生意往来也算朝廷安抚边民的手段。我倒是想抓你。 
   
  元旦那天,边关低空飞过一只偃甲鸟。可怜的小鸟爪子上绑着一只硕大的布包,飞的东摇西晃惊心动魄。秦炀伸手接了包袱,小偃甲鸟趴在他的肩头哆嗦。 
  一大包符灵,一些爆竿,纸钱,桃符。附带一封信,是乐无异写的,安尼瓦尔让他给秦炀寄一点符灵,他觉得元旦到了,所以再加一点节日用品。 
  秦炀叹口气。偃甲鸟活动一下爪子,啄了啄秦炀的脸颊。秦炀笑道:“我要怎么犒劳你呢。你吃虫子吗?” 
  偃甲鸟振翅飞走了。秦炀愣了愣。 
  和他守城的兵士们看到爆竿很高兴,他们终于可以制造一点对抗西风咆哮的声音。省着一点烧的话,可以烧到明天。 
  大漠的夜色来得早。士兵们围坐在一起,珍惜地烧着爆竿。清脆的爆炸声附和着遥远家乡的热闹,空旷而寂寥地响着。 
  秦炀在一旁烧纸钱。他口中默默地颂着祝词,希望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富足安宁。 
  他的父亲。师父。闻人羽的父亲。师父程廷钧据说被做成了傀儡,全身肿胀化脓,身形巨大了好几倍。好在死了以后化成灰,散的干净。闻人羽说师父死以前很想秦炀,念叨着如果是秦炀,还能给他带口酒。然后闻人抓住秦炀肩甲,在他胸前哭得歇斯底里。 
  闻人羽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是死在捐毒的。程廷钧和秦炀瞒着她。程廷钧死在闻人羽面前之后,秦炀一如既往缄默。这种伤痛一次就够了。 
   
  夜幕下,秦炀平静地烧着纸钱。一张一张,尽心竭力。 
   
  “炀。我看到很多人在烧纸钱。突然想起来无异好像告诉过我汉人除夕的习俗。我买下了整个纸铺的所有纸张,然后搬到空旷的地方全部烧光。很多人跑来围观,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哪里失火了。我告诉他们,我的父母族人国民全都死了。这些是烧给他们的。希望他们能收到。但是我不会念祝词。许多人帮我向大火祈祷,祈求那些灵魂得到安宁。我很感激他们。”

6
  “炀,今天我遇到的事情有点多,所以我要写得很长。” 
   
  秦炀装备好了马具,以及充足的淡水干粮。守城的士兵们看着秦百将,他骑上马,回头对他们说:“好好守城门。我自己进大漠巡视一番。大概三到四天。我会定时给你们寄符灵。” 
   
  “炀,我今天找到一个深山里的村子。不知道多久没人住了。草丛里散落着白色的骨骼。是人的骨骼,上面有啃咬的痕迹。整个村子像是被时光扔进了垃圾堆。我嗅到了很熟悉的味道。 
  矩木枝的味道。” 
   
  秦炀的马在广阔的沙漠上纵情飞驰。太阳正高,冷硬的西风磋磨着秦炀的铠甲,那上面有褐色的血迹,经久不去。秦炀的父亲当年也是个百将,死的时候没有人形,铠甲竟然还算完整。 
   
  “村庄中心有一棵活着的树。它挥舞着树枝,虽然大半都枯萎了。我写信给无异,无异坐着鲲鹏跑来,他说是的,那就是矩木。魔气的源头消失,它苟延残喘。我们兄弟并排着坐下,看那棵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树扭来扭去。他又跟我说了一遍他在朗德寨和最好的朋友们砍树的经过。还有一个死去的小孩,叫巴叶。” 
   
  日头西下。秦炀升起篝火。他的马在一边打盹。马匹并不适合在大漠里奔跑,但是骆驼被沙漠各族看管地很严。朝廷无法配种,只能每年向各部族购买。这些骆驼有一些被达官贵人当成稀罕宠物牵到家中豢养,大部分被倒卖。真到西域驻军手中的骆驼寥寥无几。今上是很圣明的天子。但是他老了。秦炀不清楚夏夷则跑了这一趟是否真的能算体察民间疾苦。闻人羽在百草谷面壁养伤,乐无异在西域做生意,李焱回朝。 
  秦炀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的终局。 
   
  “无异告诉我,一个老头子死了。我很难过,不知道我除夕时烧的纸张能不能匀他一份。捐毒的遗民又少了一个。 
  他是当年是捐毒的一个低阶祭祀。被魔气折磨了十几年,疯疯癫癫。死之前突然清醒了,非常冷静地告诉无异,矩木枝第一次出现在捐毒是在一次神农祭典上,数量很少。当时人们以为这是捐毒得到神眷的喻示,于是高等祭祀和王很郑重地将它们保管起来。 
  他抓住无异的手,愤怒又急切地说:‘大将军,快去告诉王,那些树枝有问题,有问题!’ 
  说到这里,无异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轻声对我说,哥哥,我以为,咱们兄弟俩,你更像父亲。 
  不。我回答,其实你更像父亲年轻的时候。像极了。” 
   
  秦炀休整一晚,第二天继续上路。大漠早晚温差很大,他似乎听见自己铠甲上的金属片清脆的声响。 
  父亲,我们去捐毒。 
   
  “炀,也许在那一刻,无异才真的感受到我们兄弟血脉相连。我感谢那个老祭司。希望他得到安宁。” 
   
  秦炀跑了两天,用了一些简单的法术,才算深入沙漠腹地。 
   
  莽莽苍苍,逶迤连绵,真正的死亡之海。 
   
  穷荒绝漠鸟不飞,万碛千山梦犹懒。 
  你知道吗,这里是连梦都出不去的地方。 
   
  漫漫黄沙中,断壁残垣清晰可见。秦炀牵着马,慢慢地接近那座孤城。它曾经辉煌过,它的辉煌成了梦境,烟消云散。 
  秦炀站在捐毒的面前,踟蹰了一下。然后他抬脚,走了进去。 
   
  巨大的石壁。破损不堪的石柱。倒塌的树干。乱七八糟的街道。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着,秦炀的马有点不安。这些善良的生物在沙场混得久了,对杀气很敏感。秦炀安慰地拍拍它,不要紧。那场盛大的杀戮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不要紧。 
  秦炀有点好奇,当年安尼瓦尔的家在哪里。如果安尼瓦尔在的话,他是否能找到呢?他慢慢地溜达。捐毒的确是个好地方,听说乐无异的师父是在这里收他为徒,也是在这里死去的。捐毒的黄沙埋掉了许多人的爱和恨,再无声息。 
  秦炀是个武将。除了几首关于大漠的边塞诗,他想不到太多的感慨。他小的时候得知父亲死后,做了一晚上关于捐毒的噩梦。捐毒是个火焰中的地狱,魑魅魍魉,群魔乱舞。现在他就在捐毒之中,一座死城,而已。 
   
  他牵着马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高大的祭坛。矗立的神像没有什么破损,面目凶恶,一手端着骷髅头。这是什么神呢。秦炀仰着头看它,神明的雕像高高在上,注目远方。它是个见证者,见证了当年的所有一切。 
  秦炀看着神像,有点想笑。 
   
  神明,你无所不知吗。 
  神明,当年你看见我父亲死在哪里了吗。 
  神明,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是被吃掉的吗。 
  神明,我父亲是被捐毒人吃掉的,还是被同泽吃掉的。 
  神明,你慈悲吗。 
  神明,你的慈悲赐给谁了呢。 
   
  秦炀离开了捐毒。缠绕他童年少年时代的噩梦今天大概就可以终止了。他在捐毒城郭之前,漫漫黄沙之上,持枪而立。西风萧瑟,身上父亲的铠甲轻轻地发出悲鸣。他一扬长枪,枪尖的光影飞成一树梨花。 
   
  儿子,你要记住,枪是兵器之王。枪是为杀而生的,它是历史最久远的兵器,从上古至今,长兵在士兵们手中所向披靡。来基本的,拦,拿,扎。儿子拦一个。
   
  秦炀手中的枪苏醒过来。它听到了一个声音的召唤,化为惊龙,钻出幽暗的水面——拨天见日。手持长枪的将军在金色的沙漠里尽情地演武,一招一式,从记忆里慢慢浮现。 
   
  儿子,步法要扎实。 
   
  秦炀右腿一扫,黄沙暴起。 
   
  儿子,扎枪要快准狠。 
   
  秦炀枪缨一抖,长枪咆哮着向前一扎。 
   
  儿子,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呢? 
   
  秦炀虎虎生风地舞着枪,用尽全力。 
   

  秦炀已经走了三天。边关守城的士兵们心想,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啊?

7
  “炀。最近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到处打听龙兵屿,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天朝实在太大了,而且我越往南方言就越难懂。跟无异呆久了,汉话口音跟他走,很多人以为我是长安人。我发现即便是天朝自己人,也互相并不了解,隔座山就像两个世界。我跟他们说我来自西风的故乡,全是沙子的大漠。山清水秀的地方的人似乎很难理解什么是大漠,全是沙子的地方怎么活。我说是不好活,但是我们世世代代都这么生存着。 
  不缺水的地方很喜欢在水面上建各种小亭子小房子。太浪费了。这么一大片水,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昨天我梦见了父亲。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是无异的年纪。所以他在我记忆里永远都很年轻。我看见他远远地对我笑,还以为是无异呢。走进了看才发现竟然是父亲。我说爹你放心吧。无异我找到了。 
  虽然炀还是不回我的信,但是我似乎知道你要回我什么。很奇妙吧,我总觉得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 
   
  秦炀吐了口中的血沫。他们遭到了马贼的袭击。 
  冬天没有商队,马贼没东西抢。穷途末路过来冲击天朝驻军,被秦炀打退三四次。驻军地其他士兵伤的伤亡的亡,突出重围去报信的不知道是否活着。前几天还缩在一起烧爆竿的士兵们,曝尸黄沙之上。低等士卒死了也就死了,或许有抚恤,那几个钱也被盘剥得没了影。秦炀的命略值钱,如果他死了还值几匹绢帛。 
  只是不知道给谁。闻人羽是他师妹,但并非亲属。头上的烈焰骄阳烤得秦炀恍惚:竟然连个收抚恤的人也没有。 
   
  秦炀横枪立马。 
   
  西风卷起地上的血腥气,舔舐着每个人的脸。马贼的打扮乏善可陈,大同小异。风兜蒙面,露出一双或碧或棕的,狼一样的眼睛。秦炀茫茫间,觉得很多安尼瓦尔站在自己面前。 
  他以前也是马贼。秦炀微微笑起来,倘若这次来袭的是安尼瓦尔,他会如何呢? 
   
  “将军,你只身力薄,我们无非图些钱粮,放我们过去吧。”马贼里有通汉文的,怪声怪调地劝道:“将军单枪匹马,和我们耗到什么时候?” 
  秦炀用拇指抹了嘴边的血,突然一笑。他用枪指指身后的土城门,温声道:“你们知道,这门后面是什么吗?” 
  马贼们面面相觑,被他问得一愣。 
  秦炀笑道:“是我天朝的……尊严呐。” 
   
  将军镇枪纵马,身影如龙吟虎啸,冲进了马贼战刀林立的马阵。长枪横抽竖扎,捅进血肉,劈砍骨头。秦炀杀红了眼,一身到下血珠沥沥,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风声在在半空悲咽,欣赏荒原上雄性动物的生死搏杀。火红的狮子冠翎一路撕咬,白衣马贼不断有人坠马,血雨渗透了干涸千年的漠野。 
   
  如果能活着,或许应该给安尼瓦尔回信。问问他,人命到底值不值钱?

8
   
  援兵到的时候,一地尸体。猩红的狮子甲像天边的一簇火苗,渺小又张狂地质问万物苍冥。 
  秦炀坐在战马上,手拎长枪,身上的黑血一层染一层,宛若血铸的雕塑。马身下的碧血染了黄沙,成为古老祭礼血腥残酷的阵法。 
  援军将领上前去一拍秦炀,了无声息。 
   
  后来秦炀到底一口气未绝,究竟给百草谷墨者找回来了。陪伴秦炀五六年的战马葬在了大漠,它到死都是昂首扬鬃的姿势。 
  等秦炀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他睁开眼睛,看着熟悉的屋顶发呆。一群武人没什么细心思,单只把秦炀运回来了事。秦炀攒的信件,一张纸也不剩了。 
   
  他伤得太狠,又在床上挺了半个月。百草谷季节变换并不若北方明显,空气中也隐隐有了温暖的意思。秦炀躺在床上,数着日头东升西落,窗棂的影子在对面雪白的墙上有规律地划着。窗外新进的士兵晨起操练,口号都被露水打湿了,听不真切。 
   
  百草谷自然一切都是好的。气候宜人,草木葱茏。西风卷地的大漠恍然间成了上辈子的记忆,时时在他梦里悲切呼号——撕扯他的神经,吮吸他的血液——青天,黄沙,骄阳,西风,一辈子也拔不去。 
  秦炀发愣。 
  闻人羽刚找过他。三年一过,她去龙兵屿轮值。本来还在值上,半途跑来,是带着谕令的。 
   
  “三殿下……是这么说的?” 
  “是的,师兄。” 
  “……嗯。” 
   
  秦炀收到了一个半月来第一封符灵。那上面是安尼瓦尔横平竖直的字迹,以及不变的,捐毒文。 
   
  “炀。我终于见到了海。我沿着江一路走,我以为这是天下最大的声势了,直到我看见海。我在大江入海处坐了好几天,想我自己在天和海之间,为什么这么卑微。我突然想起大漠,大漠也是连着天的。 
  炀。我想家了。” 
   
  秦炀用手指摩挲着那句美丽的捐毒文。每次都不一样,这次的又是何意呢。安尼瓦尔嗓音深沉,可惜说汉话没什么感情。他没听过捐毒语,总觉得如果念出来,大概和迤逦的捐毒文一样,像是深情的咏叹。 
  安尼瓦尔应该念一念这些句子。 
   
  他微微眯了眼,第一次给安尼瓦尔回信: 
  来百草谷吧。我想你是有权知道。 
   
  安尼瓦尔来百草谷,迎上来的是闻人羽。三年多未见,闻人羽被磨砺得老成干练,雷厉风行。安尼瓦尔对她印象不坏,所以表情还算温和:“你师兄呢?” 
  闻人羽答道:“他在养伤,不便出来。我奉命迎你去。” 
  去龙兵屿。 
  龙兵屿简直像个忌讳,很多人的忌讳。她去大漠找乐无异,乐无异脸色都变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原来大家都在被时光洗练。 
   
  夷则还好么。 
  三殿下……不大好。 
  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我哥。 
  谢谢。 
   
  安尼瓦尔打量着闻人羽。闻人羽面无表情,任着他看。她领着他走到一处传送阵,略微躬身,礼貌用手掌一比:“这便是去龙兵屿的阵。” 
  安尼瓦尔倒是怔住了。他嘴里发苦,两条腿迈不开。闻人羽很有耐心,在一旁站着,没有一点不耐烦。 
  “是……你师兄吩咐的?”安尼瓦尔突然问了一句。 
  “不。是三殿下。”闻人羽回答。 
  “原来如此。”安尼瓦尔笑了一下,迈步上前。 
  这一步路,他走了二十年。 
   
  眼前一花,就不知道到了哪里。龙兵屿是个飘在海上的岛,面积不小,四周都是山,活像个海里的盆地。安尼瓦尔站在山尖儿上,遥遥向下望着,盆地里有山有水有田地,仿佛还真像那么回事。安尼瓦尔想下去看看四季如春的地方,被闻人羽一把拉住了。她从脚下捡了颗石子,向下扔去。不一时,石子被炸成齑粉。 
  “若无特别通行符,无论进去出来,都只能粉身碎骨。”闻人羽平静道:“就连我都没有通行符。” 
  安尼瓦尔四处打量,四周山上远远能看到军队驻扎的营房,环卫得相当严密。
  “这些山是后来加的。”安尼瓦尔微微一笑:“一开始是没有的。” 
  闻人羽承认得爽快:“是的。” 
  安尼瓦尔向山下看去,人小得像是芝麻粒儿。他一直很好奇流月城的人得长成什么样儿。是普通人的长相吗?有普通人的心吗? 
  可惜看不到。 
  “那他们没有异议?” 
  闻人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尼瓦尔,看了半天。 
  “你以为……想寻仇又有能力寻仇的,只有你一个么。” 
   
  安尼瓦尔盘腿坐下,看龙兵屿看得入神。 
  龙兵屿确实美,简单纯粹,生机勃勃,平安祥和。像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男耕女织,与世无争。 
  安尼瓦尔很认真地看着,微微笑了。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娇小的汉人女子,给他讲桃花源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梦里的桃花林。 
   
  闻人羽并没有打扰他。安尼瓦尔解开随身的酒囊,喝了一口。抬头看见闻人羽认真的眼睛,温声道:“喝吗,我们捐毒国最有名的酒,我叫它西风——最后一囊了。” 
  闻人羽摇摇头:“多谢好意,我并不善饮。” 
  安尼瓦尔又喝了一口。无论喝过多少,西风还是像毒液,烧灼着五脏六腑,安尼瓦尔甘之如饴。那是家乡赐予的疼痛。 
   
  “不是说流月城的人不食不饮,还种什么地。”安尼瓦尔看了一会,好奇地问。 
  闻人羽一叹:“原本是如此。他们感染魔气下界之后也有了口腹之欲。朝廷的意思,授之以鱼不若授之以渔,找了人教他们农桑之术。但……他们身上的魔气实在太强,教授之人也不能久待。他们也并非人人精通偃甲术法术,目前除了学习农耕,吃穿还是需要大量供给。” 
  安尼瓦尔道:“你们能解了他们身上的魔气吗。” 
  闻人羽道:“……很难。” 
  安尼瓦尔道:“天朝医术也比不过流月城。” 
  闻人羽表情掠过一丝阴翳:“并非如此。当初他们……抓人做实验,你让我们用什么人做实验……流月城崩塌,当初怎么感染魔气的记录也没有。谁知道……”
  安尼瓦尔站起来,拍拍裤子。他也不知道看着哪儿,忽然冒了一句:“弱肉强食。” 
  闻人羽一愣:“啊?” 
  安尼瓦尔道:“无异跟我讲了三四遍他们在流月城的经历。有个词出现的频率挺高,我让他给我写下来,原来是‘弱肉强食’。汉字真是又生动又形象。” 
  闻人羽默不作声。 
  安尼瓦尔微笑:“无异刚到我那里,颓了半年多,天天拉着我问到底有什么‘区别’,今天看来……”安尼瓦尔用下巴一指那恬静的村庄:“——这不就是么。” 

9
  安尼瓦尔终于又见到了秦炀。 
  隔了这么久,仿佛一生一世。 
   
  “我一直给你写信,你只回了一次。但是我还是很高兴。”安尼瓦尔微微地笑着。 
  秦炀站在不远处,在和煦湿润的春风里。身上有伤,一只胳膊吊着,拄着拐棍。精神还好。 
   
  他们分别几个月,但似乎都过了太久。 
   
  “炀,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安尼瓦尔热切地看着秦炀,金棕的眼睛像是燃着火。秦炀默默地看着他,很认真,很虔诚。安尼瓦尔高鼻深目的相貌像是被西风一刀一刀凿出来的,凛冽锐利。他很有侵略性,随时随地都在进攻。 
  总是能让人记一辈子。 
   
  秦炀摇摇头。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 
   
  安尼瓦尔大笑。 
   
  安尼瓦尔走之前,骑在马上,身上马上的金银宝石叮当作响。他喜欢大金大红明亮闪烁的饰品,倒不让人觉得突兀,因为他本身就散发着熠熠的神采。他居高临下看着闻人羽,脖子上有一对黑色的宝石,深沉美丽。 
  “你去告诉那个什么三皇子,我承他的情,有需要帮助的,狼缇当然会尽力。” 
  闻人羽严肃一拱手:“长安见。” 
  安尼瓦尔扔给秦炀一个鎏金镶玉的酒壶,而后调转马头,策马离去。 
   
  秦炀戍边,然后受伤,朝中的事几乎不知道。他也懒得问。气温在上升,百草谷都有些热了。闻人羽离开百草谷,秦炀去送她。明丽的少女身着狮子甲,英气勃勃,充满希望。秦炀看着她,忽然想起在边疆那倒了一地的士兵们。他忘了问安尼瓦尔,这生命到底值几个钱。连年的征战只告诉他四个字: 
  人命危浅。 
  “你此去……问问三皇子,忠魂碑下的话,他可还记得?” 
  闻人羽并未犹豫,非常爽利地答了:“是!” 
   
  他目送她离开。 
   
  秦炀打算在谷里帮着操练新兵,但他终究未能躲开。拿着调令,他又闻到长安城里的味道。 
  血腥的味道。 
   
  他第一次进长安城,那是一座伟大的城池,是天下的首府,天下的富贵奢靡和欲 望铸造成了这样一个铜墙铁壁的城市,风里飘着胭脂的香气,水里浸着金银的味道。他刚从战场上下来,在美轮美奂的长安,他又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腥甜的血气。 
  长安是座血腥的虎穴。 
   
  秦炀到底还是去了长安。他是军人,无法不服从。白天的长安熙熙攘攘,很安详,很热闹,有人在低声说昨天深夜哪个大臣被抄家,大概要灭门。天子脚下的人们见多不怪,长安一直都有惨烈的魅力。街上巡防多了起来,威武的铠甲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锋利的刀锋咄咄逼人。 
   
  长安啊。 
   
  秦炀谁都没见,甚至闻人羽也没来找他。千钧一发的时刻,谁也不能连累谁。他安心地等着调遣,等着看谁是未来天下的主人,谁是未来的阶下囚。连长安都热起来的时候,半夜有人翻进来,桌上的油灯微微一颤。 
  “西风你喝了没有。”安尼瓦尔的神情在灯下看着更像狼,大概西域人长相上是有几分兽性的。 
  “没有。只有那一点了。”秦炀起身,倒了两碗酒:“长安的酒。你尝尝吧。” 
  安尼瓦尔端起来,一饮而尽。长安的酒很醇很厚,不会烧灼内脏,没有激烈的头痛。 
  “不如西风带劲。”安尼瓦尔笑笑。 
  然后他们谁都没说话。 
  许久,秦炀蘸着酒,在木桌上轻轻划动。流利美丽的捐毒文字像花边,像天边的云彩,散发着酒气。秦炀写得很流畅,甚至比乐无异都流畅。这些曾经出现在安尼瓦尔给他的信上的文字,他想听一听。 
  “你念一念。”他说。 
  安尼瓦尔看着他,他写一句,他念一句。捐毒语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像低沉而多情的咏叹。安尼瓦尔嗓音很沉,有长安的酒的味道。灯下的捐毒文字消失得很快,秦炀一声不吭地写着,写了满满一桌子。 
  秦炀从来也不问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安尼瓦尔也从来都不解释。 
  在这之后,也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它们的意义。 
   
  秦炀把所有出现过的句子全部写了一遍,安尼瓦尔全部念了一遍。 
  安尼瓦尔把一坛酒都喝完之后,微醺地笑了笑:“我弟来了。我不放心。” 
  秦炀嗯了一声。 
  安尼瓦尔长叹:“今日一别……” 
  秦炀拱手:“天朝百将秦炀祝狼王所愿终成。” 
  安尼瓦尔看着秦炀脖子上的大疤,肉色厚厚的,丑陋无比。他为了不让几个马贼踏进国门竭力死战,安尼瓦尔是知道的。 
  安尼瓦尔学着他也拱手:“那……狼王安尼瓦尔祝秦百将所愿终成。” 
   
  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会面,彼此都没有看见。那时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秦炀坐在长安通往西面城门的酒楼上,手里拿着一只鎏金的酒壶。安尼瓦尔在长安纵马驰骋,经过了楼下,向西而去。路上行人很多,秦炀仔细分辨着各色车轮脚步马蹄声,细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毒液一般烧灼的西风。 
   
  ——润泽的东南风终于打败了酷烈的西风,带来了无尽的生机和希望。 
  大宛马追逐着西风败退的方向,踏碎了一地春光。 
   
  ——THE END——

2014-01-21 评论-11 热度-93 西风烈狼王安尼瓦尔秦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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